天上突然下起了满天的梧桐树叶,所有同学都跑到走廊围观,只是我们知道,附近并没有梧桐树。
这又是一个突如其来的秋天,或黄或红的树叶落了满地,带着暑气的风吹过,竟也有了几分凉意。
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拄着拐站在教学楼下,笑着对我们说,“孩子们,这是属于你们的灿烂的秋天,尽力实现未完成的遗憾吧。”
他是时间管理人,传说中的金秋梧桐的培育者。
没人知道他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活了多大年纪,替世人弥补了多少的遗憾,每个人都期盼着有一天这样的好运会落到自己的头上来。
“李欣格,你要报考哪座学校?”
我穿过一排排座位,停在那个唯一没有跑出去看梧桐树叶的女生旁边,她抬起头,隔着厚厚的镜片,看了我一眼。
“你考不上的学校。”她说。
然后,她继续低头写着成堆的试卷,同学们还沉浸在梧桐叶落奇观之中,而我站在人群鼎沸之中看她,仿佛离我很远很远。
高考结束,李欣格去了上海,上了一所我永远也不可能考上的名校。
我在一所中等一本里度过了我的大学生活。
四年,唯一的记忆点是,我跑去上海找她,站在那棵笔直的梧桐下,表白被拒。
李欣格转身离开的时候连一个眼神都没给我,她和从前一样,果断、理智。
我沿着蜿蜒的林间小路往校园外走,一路上搂搂抱抱、欢声笑语的情侣们与我擦肩而过。
“你说我们会不会分开呀?”
“当然不会了。”
等等类似的没有意义的话,从十七八岁的学生口中说出来,也是动人的。
四年之后,李欣格顺利保研,在自己梦寐以求的学校中遭受了人生的第一次挫折,恰好与我的狗爬实习公司很近。
我顶着经理的臭骂,跑了过去。
她没怎么变,眼泪隔着厚厚的镜片往下淌,看得我心里揪疼。
“谢谢你。”
她给我买了一杯咖啡。
她没有问我从哪里得知了她的事情,我也没有问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们之间,能说的话不多。
喝着咖啡,嘴里发苦。
李欣格的学习成绩依然那么好,等她毕业了,会离我越来越远的吧。
我辞了工作,去了一家大公司当销售,卖命换钱,很快攒到了第一笔财富,我拿着存着这笔钱的银行卡去了她的学校,颇有底气地邀请她一起吃饭。
她拒绝了,说晚上有实验。
我笑笑说,“注意安全。”
保护好自己。
这半句没说。
李欣格太骄傲了。
我坐在长椅上,看着翠绿的梧桐随风摇晃,一直到晚上,教学楼出口走来一个娇小的身影,我才离开。
走的时候,我在学校门口买了一杯咖啡,端在手里,暖意融融。
我开始喜欢热咖啡,开始喜欢地上铺满厚厚的梧桐叶的小路。
这年的深冬,下了一场很大的雪。
李欣格围着一条红色的布绒围巾,又戴了一顶大大的毛线帽,只露出一双眼睛,声音很小很轻,她问我,“一起过圣诞节吗?”
我在家里挂上了红红绿绿的饰品,还花重金买了一棵圣诞树,不高,和她差不了多少。
她拎着两杯热咖啡,敲了隔壁的门,被那个暴躁的阿姨骂了一顿,灰溜溜地打电话让我去接。
原来,成绩爆好的李欣格是个路痴。
她的脸被冬风吹得通红。
“干吗不提前告诉我一声?”
“临时想来。”
她递过来一杯热咖啡,我偏了偏头,她往桌上看去,那里正煮着一壶热咖啡。
“今天敞开喝。”
她笑了,眼睛弯弯的,侧脸上出现一个浅浅的酒窝。
原来,冰冷的李欣格会笑,还有酒窝。
这天晚上她吃了九块鸡翅,喝了三大杯咖啡,又辣又烫,她直吸气,“没想到你做菜这么好吃。”
我昂头做作地接受表扬,“那是当然。”
她又吃了更多的鸡翅,碗里的饭却是一口没动。
原来,李欣格不爱吃饭,其余的吃啥都想加辣。
可肠胃并不怎么好,吃多了辣,蔫蔫儿地捂着肚子不作声。
我给她烧开水的空当,开水壶嗡嗡地响,她在旁边咔咔地地磨着咖啡豆。
“以前都喝惯了。”她笑笑,手上的力又加重了几分,把我的一罐咖啡豆造了个精光,煮出来的咖啡苦得像水泥浆。
她喝了一口,哇地吐了一地。
“陈嘉言,快、快,把拖把给我。”
之后,她嫌我刚拖完的地板不合格,里里外外又重新拖了一遍,临走前,说这种殿堂级的清洁工作就算是感谢我的盛情款待。
我站在电梯口看着数字慢慢变成了一,原来,李欣格也会开玩笑。
我们最终恋爱了,在第二年的春天,我将她的行李搬到房子里的时候,她正往镜柱上贴卡通贴纸。
“我很小就喜欢这个兔子,这些还是我上大学前收集的。”
她将那些宝贝摊给我看,一一跟我介绍她的家人:这是爱丽丝,那是疯帽子,旁边那只短毛是柴郡猫,她最喜欢的是白兔先生。
于是我们的床头上贴了最大的一只白兔先生。
“这么巧,”我从箱子里抱出一只毛绒娃娃,是她一直最喜欢的那只,“不知道你喜欢什么,就买了最胖的那只,歪打正着了。”
她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我。
“乔迁礼物。”
“啊!陈嘉言!”
她的惊叫声差点震聋我的耳朵。
幸好,我又买回了白兔先生。
李欣格的身上,没有与女生相关的任何点,是最初的白兔先生,让她突然记起很久前的自己,也在与我的相处中,慢慢恢复了原本的可爱样子。
她留起了长发,总用一根米色的发绳将头发束在身后,整个人看起来安静又温柔。
不用外出的晚上,我们窝在沙发上看电影,当时她哭得稀里哗啦,还不忘将那些让她感动落泪的情节一一复写进笔记里。
李欣格爱做笔记,什么事都有专属的一本笔记。
看书的那本最厚,看电影的那本次之。
直到后来,我们恋爱的笔记远远超过了所有笔记,被她放在了书架上最显眼的地方,可是做得厚了,翻起来太麻烦,久而久之,便很少再去回看。
这可能也是李欣格没有带走它的原因之一。
什么事情太过圆满,结局总不会是好的。
我们的故事也一样,再一次在最顶峰戛然而止了。
我从饭桌上撤掉了她最爱吃的鸡翅,将所有的咖啡换成碳酸饮料,白兔先生从墙上柜子上走了下来,回到了箱子里,衣柜里的衣服瞬间少了大半,空空荡荡的,像是在提醒我有谁曾经来过一样。
我平静地做着这一切,也在她完全没了任何消息之后,回归了自己的平常生活。
销售业绩很好,工资可观地涨了又涨,我将一笔笔钱存进卡里,提前完成了那个曾经看起来遥不可及的目标。
拿着卡,我买下了一套相中很久的房子。
和朋友聚餐酒后,装修师傅打来电话跟我确认装修细节,我连滚带爬地从架子上翻出笔记,大着舌头一行行确认。
读着读着,我瞥见那行清秀的字迹末尾,画着一个小小的白兔先生。
画得不怎么好,脸不够胖,眼睛也不够大。
但很特别,也足够可爱。
一看就出自李欣格之手。
年前搬家,我在二手平台上联系了一个买家,将圣诞树搬出门的时候,我狠狠摔了一跤,脸被树枝划伤,瘫坐在地上,开始无声无息得掉眼泪。
我又想起,那年深冬,下了一场很大的雪。
李欣格围着一条红色的布绒围巾,裹得像只冻僵的小鹿。
她问我,“一起过圣诞节吗?”
一起过圣诞节吗?
李欣格,我又想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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