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跟白兔的故事,能讲整整七天七夜还没个完。
#2
刚认识的时候,我很客气,礼貌地管他叫“白兔先生”。
白兔也很客气,恭敬地管我叫“尊敬的客人”。
我们初次相遇,是在白兔开的咖啡店里。
白兔的咖啡店是一家很奇怪的店,是我在无意中发现的。
“欢迎回家。”站在门口的侍应生穿了件有些显短的西式小马甲,胸前的口袋里揣着一块怀表,留出一截长长的链子来,手上戴着干干净净的白手套。他替我推开了面前的玻璃门,那模样有点像爱丽丝梦游仙境里彬彬有礼的白兔先生。
这里什么时候有这么一家店了?这条覆满植被的小巷几乎是我每天的必经之路,可这还是头一回注意到这家连招牌都没有的小店。
是新开的吗?我看着侍应生脸上温和的笑容,脚下不由自主地踏上了面前绘着钢琴琴键的楼梯。
推开落地的玻璃门,入门的是一片赏心悦目的浅绿。
店内很小,却装潢得不错,整家店的主色调显得十分的柔和,看上去赏心悦目,浅绿的壁纸上绘着生气勃勃的植株,天花板上有着奇怪却唯美的壁画,带点欧洲中世纪的异域风情。门前垂着一串小小的风铃,风拂过便会带出一串清脆的啷当声。
然而,让人困惑的是,这样一家氛围温馨的店内却并无一位客人,甚至连忙碌的服务生也没有。
我细细地打量过四周,回过头时,发现白兔先生正乖巧地跟在我的身后。我向他投去不明所以的目光,他似乎看穿了我的困惑,笑着解释道:“店里只有我一个人,侍应生,甜品师,调酒师,店长,都由我一个人担当。”
我一时语塞,真是草率的一家店,旋即又自己给了自己一个合理的解释——这儿看起来也没有什么客流量,哪怕只有他一个人,也是可以应付过来的吧。
“请随便坐。”他指了指店内仅有的两张桌子。我走过去,挑了一张靠窗的桌子坐下。
“想吃点什么?或者,想喝点什么?”白兔先生跟了过来,手里像变魔术似的多了一本菜单,放在我的面前,礼貌地询问着。
我没有去翻看那本东西,只是透过干净的玻璃看外面小巷斑驳的矮墙,葱茏的植株,答非所问地问他:“你们这里,是甜品店吗?”
“不然呢?”他笑着反问道。
我不大喜欢他这种有点捉弄意味的语气,有点儿生气地低声嘟囔道:“连招牌也没有,我哪儿知道?”
他没有在意我的坏情绪,只是热心地推荐着:“尊敬的客人,愿不愿意试试我们这里的可可?又或者……”
“就可可吧。”我漫不经心地答道,我本就不渴,无非是好奇,才阴差阳错地进了这么一家怪里怪气的店。
“好,请稍等。”白兔先生应道,收起菜单走到一个小小的吧台后开始忙碌——我听到了各种杯盘碰撞的声音。没过多久,他便端了个精致的小杯子过来。
“谢谢。”我出于礼貌地回应,伸出手捧过了温热的杯子。
白兔先生微笑致意,我本以为他会继续出去拉客,没想到他竟拉过我旁边的椅子,很自然地顺势坐在了我的身边。
我瞟了他一眼,轻轻抿了一口杯中的可可,有一股很特别的味道,真的很特别——刚一入口我就有冲动“哇”的一声吐出来。我以前从没有在任何饮品中尝到过这样诡谲的味道。
“你放了什么在里面?”我很无奈地蹙起了眉,咂了咂嘴偏过头问道,“感觉,这不像是普通可可的味道。”
“有点胡萝卜的元素在里面哦。”
他的回答差点让我把口中的可可喷出来。
“怎么,你不喜欢吗?”白兔先生用一只手托住自己的头,手肘抵在桌面上,偏过头问我。
“不喜欢。”我老老实实地摇头,“我讨厌胡萝卜。”
“啊?怎么会不喜欢呢?我觉得胡萝卜是世界上最美味的东西。”白兔先生对我的回答似乎感到有些惊讶,我看到他瞪大了双眼,清澈如水的双眸中映射出捧着杯子的我的缩影。
我强行把喉中那句“你这破店迟早要倒闭”咽进肚里,苦笑一声道:“你真的是兔子吗?”
“嗯?为什么这么说?”
“我……只是觉得你的装扮言行,都很像爱丽丝梦游仙境中的白兔先生。”我支吾了一会儿,如实地回答了。
他噗嗤一声笑了。
我尴尬地干咳两声,抬头看了看窗外红得通透的晚霞。
“好了,我想我该走了。建议你改进一下你的可可,不是什么人都喜欢这么诡异的味道的。”
我站起身来,朝玻璃门走去。万万没想到,在我转身的时候,我那长长的围巾会扫到桌上那未喝完的可可,精致的碗碟被带翻在地,在空中抡出一个好看的弧度,像夏夜天际的烟花一样,在地上炸得很是绚烂,那一声无比清脆的“咔擦”声,在我的耳朵中无限放大。
这杯子很贵吧。一片空白的大脑里划过这样的念头。楼下的房东三天前刚来催过房租,常逛的服装店最近也上新了好看的大衣,那个知名口红好像也即将推出新的色号……
“我说,就算嫌弃它不好喝,也不用这么粗暴地对待它吧,它会伤心的。”白兔先生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出声,为地上那一滩毫无美感的棕色液体,有些惋惜地打抱不平。
“很对不起,我……”我咕咚吞了口唾沫,很是艰难地开口,“要赔多少?”
白兔先生抬起头,眨巴眨巴眼睛看我。
“我觉得你是个很好相处的人。”他的唇角忽然勾起了一个欢欣雀跃的弧度,“我不喜欢为难别人。要不,你请我吃顿饭,以此抵债吧。”
#3
那个时候正是深冬,天色暗得很早。
傍晚六点,我如约搭上电车,在喧嚣的时代广场下车。
路边巨大的银屏上正播放着偶像组合的MV,街上来来往往走过的,都是嬉笑打闹的情侣。
车门缓缓地开了,我看到白兔就坐在站口的长凳上,似是等候了多时,一看到我便站起身来,斑斓的流光溢彩映亮了他的侧脸。
简单的寒暄之后,我问白兔想吃什么,一同往广场中心走去。
他忽视了我的问题,像一个初来乍到的小孩子一样,将所有的注意力都投到了这座城市最繁华地段的光怪陆离上。他对这喧嚣的一切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兴奋。细碎的星尘溶于雪花,悄无声息地隐没在撩人的夜色之中,落入白兔明亮的双眸。
我不知道他在兴奋个什么劲儿,便出声问道:“你不是本地人吗?”
白兔目不转睛地盯着那闪烁的电子屏幕,很轻很轻地嗯了一声。
“饿吗?倘若不饿的话,我带你四处走走吧。”我看到他如此这般,猛地想起若干年前,同样身为初来者的我,站在车站出口局促不安却又兴奋激动的模样。
“可以吗?”白兔有些惊喜地出声,口中呵出的氤氲热气缓缓爬升上夜空。
“我带你去喝好喝的可可,胡萝卜的味道实在太奇怪了。”我将被风吹乱的发丝捋至耳后,冲他笑了笑,抬步走进川行的人群中。
白兔立刻乖巧地跟了上来,眼里是掩饰不了的快要满溢出来的笑意。
“你从哪里来?”人海川流中,我出声问他。
“很远的地方吧……我也说不太清楚。”白兔含糊不清地回答
“真巧,我也是。”
“啊?我还以为你一直生活在这里呢。”
“我是在这里生活了很久没错,可我的家不在这里。”我故作轻松地笑了笑,“说实话,离开家太久,我已经记不清那里的光景了。”
“真可怜。”白兔拍了拍我的肩膀,不知他是出于同情还是什么其他的原因这样安慰我道,“不过我也差不多啦。”
夜间的城市有着自己的风情,坦白说我以前从未青睐过大都市夜晚的氛围,不过是迷人耳目的声色犬马罢了。我所向往的一直都是只容得下我一人的境地——也许这就是为什么,我会喜欢白兔那家咖啡店的原因。
我时常会想,是否只有我一人这样?这算什么,孤独吗?孤独不是个绝望的词汇吗?可我很享受这样的孤独啊。
雪忽然开始大了。铺天盖地的白色绒毛与夜色交织。白兔忽然停住了脚步,微微仰起脸,直勾勾地望向了深邃的夜空,唇角不自主地勾起了愉悦的微笑,似乎是很陶醉的模样。
我也停住了脚步。他看雪,我看他。
霓虹灯光勾勒出他面庞的轮廓,我看到细密的雪花落在他的鼻尖,他的头顶,他的睫毛梢。
下一秒,我忽然发现,在他柔顺的发间,似乎藏了什么白色的毛绒状的东西。
是积了雪吗?我情不自禁地伸手,想替他掸掉。
然而在接触到那东西的一瞬间,我发现手感竟是十分柔软十分温暖的。
出神的白兔被忽然地抚摸,似乎是受了惊吓,猛地收回了神,向后退了一步,惊慌失措地看着我。
我清楚地看见,他发间那两坨雪白的东西,似乎也受了惊吓,刷地一下就弹了出来。
那是一对长长的,柔软的兔耳,是真真正正不属于人类的耳朵。
白兔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很显然没有料到事情会演变成这样。怔了一会儿之后,他慌乱地伸手捂住自己的耳朵,用躲躲闪闪的目光偷瞄我,支吾着出声:“它…它…它受到惊吓就会弹出来,请不要见怪……”
“你真的是兔子吗?”我目不转睛地紧盯着那对耳朵,问道。
他咬紧下唇,见似乎是瞒不下去,便轻轻点了点头,又像是恳求似的用恳切的目光看我:“请…请不要告诉别人……”
我笑了,冲这惊慌失措的小兔子招招手:“你过来,我给你看点东西,你也不要告诉别人。”
我转过身去,掀起厚实的大衣,露出一根斑斓的虎尾——那也是一根真真正正不属于人类的尾巴。
我看到,白兔的脸色在一瞬间“刷”地变得像纸一样煞白。
#4
“老实说,我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在想,这小姑娘看上去挺好吃的。”有着兔耳朵的少年就窝在我面前的沙发中,放肆地摆出一副慵懒至极的姿态。午后的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替他雪白的兔耳镀上一层暖意。
“你就瞎扯吧,你们兔子难道是吃肉的吗?”我白了他一眼,咧开嘴露出尖利明晃的虎牙。
白兔一点都不怕,反而嘿嘿一笑:“以前在我家那里,可没有像你这么和善的老虎。”
这少年已适应了人类社会的繁复,学会了如何更好地隐藏那对招摇的兔耳,隐藏自己的感情。只有在这样惬意的时刻,只有在我的面前,他才会毫无保留地展现出他真实的一面。
我早已不记得我是出于什么原因才来到人类社会的。也许在那棵参天老树缓缓倒在地上苦痛地呻吟的那一刻,便注定了我将会搭上离家列车的命运。
白兔离家的原因或许也是如此,绝非出于自愿。
我不知道这座城市中还有多少,像我们一样本不属于这里的人。
我曾经看到,街头鱼店的老板娘,在和煦的午后阳光中,像猫一样轻盈地跃上树的枝丫; 街上擦肩而过打着哈欠的大叔,嘴里有着一口不输于我的尖利的狼牙;还有住在我正对门的那个姑娘,她仍喜欢保留着还身为仓鼠时的洗脸习惯。
我从未想过有朝一日我会和一只兔子促膝谈心。白兔喜欢和我相处,我也喜欢同他谈天。
不为什么,仅仅因为我们俩守着同样的秘密,奔走在同样的光怪陆离中,追寻着同样的流光溢彩。
在我们的灵魂深处,有着同样的共性。
这一点,在我俩彼此相见的第一天,彼此相望的第一眼,就已经了然于心了。
说来也真是奇妙。
我看了面前眉眼弯弯的白兔一眼,同样回以一个温和的微笑。
我明白,就在此刻,阳光之中,高楼之下,正蜷缩着两个同样心怀悲戚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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