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的妈妈

妈妈的妈妈

（一）

姥姥是妈妈的妈妈，可是我却觉得她比妈妈更亲近，尤其在心灵上。

姥姥一辈子不识字，所以她执着地相信，自己所遭受的不幸都是因为不识字。

妈妈作为五个孩子中的老大，最早担负起照顾弟弟妹妹、鸡鸭鹅狗的重任，也因此丧失了复习功课的时间。妈妈高考失败后，姥姥没再让妈妈复读，这成了娘俩生命中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

姥姥自己不识字，却嫁了一个秀才。姥爷祖籍山东，出身地主家庭，能识文断字，也算是一个文人。

姥姥嫁给姥爷并不幸福。婆婆和小姑子都是文化人，看不起姥姥，欺负她。姥姥的第一个孩子也因此早早夭折。

姥爷生性公子做派，好吃懒做。姥姥一人照顾一家老小和各种牲口。在我印象中，姥姥有永远都做不完的家务活。所以姥姥给妈妈挑选了一个穷人家的丈夫，也就是我爸爸。理由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能干活，能吃苦。

爷爷家五个儿子，穷是真的穷，据说冬天都穿不上棉裤。只是爸爸却没有那么能干活，那么能吃苦，而且还爱赌博。小时候记忆里父亲经常不回家，妈妈经常哭，有几次甚至闹到要离婚的地步。妈妈埋怨姥姥帮她找了这样一个糟粕的男人，误了她一生。

（二）

姥姥不识字，但数字能力很强，天生有经商才能。她种园子，养牲口，栽葡萄，到收获的季节都卖了，把钱攒起来。没人知道她到底攒了多少钱，但她给三个舅舅娶了媳妇。姥姥走后，我们才知道留下的两套房产都是姥姥的。

一个不识字的女人，没有工作，能攒下这么多钱，是很了不得的。我知道这些钱中的一部分是从姥姥的嘴里和身上省下来的。她舍不得吃舍不得穿，好吃的都留着，好穿的舍不得穿。

我家和姥姥家很近，所以小时候我经常去姥姥家玩。晚饭后，周末，寒暑假，姥姥家就是个小孩的大本营，因为姥姥家的园子好大，有各种瓜果蔬菜，还有家禽。

像所有小孩子一样，我也喜欢听姥姥讲故事。姥姥虽然不识字，讲故事却绘声绘色。常常是姥姥边衲鞋底边讲故事，我坐在姥姥身旁，玩弄着她笸箩里的针头线脑。等我再大一些，认识的字多了，姥姥就让我给她读报纸上的新闻。我边读，她边叹气，我想不识字是姥姥一生的痛吧。

人长大了，就会有心事。学校里的，家里的，我常常说给姥姥听。姥姥虽然忙着干活，却很认真地听。有时候还会停下来，义正词严地发表看法。很多想法我都会告诉姥姥，却不会告诉妈妈。

姥姥会把好吃的留着，我去了就给我吃，这种待遇是别的孙辈没有的。妈妈说我是姥姥的心头肉。也许是对妈妈婚姻失败的歉疚，姥姥很早就叮嘱我一定要找个好男人，找到了一定要让她看看。

记得第一次带男朋友回家，因为父亲不同意，我没有告诉姥姥。但是不知道她是怎么得到消息的，突然来我家，看了我男朋友才放心回家。后来因为种种原因，我和男朋友分手了。姥姥一直惦记我的终身大事，我知道这种惦记是一种爱，夹杂了两代女人对幸福的渴望。姥姥说，死之前看到我成家，她就放心了。

（三）

姥姥身体急转直下，是一次意外摔倒之后，腿部骨折。年纪大了，恢复得不好，行动不便，最后瘫痪，再后来就有些痴呆。医生说是脑白质退化，这么大年纪没有医治的必要了。我就眼睁睁看着姥姥从能和我聊天，到渐渐糊涂，再到整个人只能瘫痪在床，最后瘦骨嶙峋不能言语。

我回去看她，握着她的手。她不能说话，却流下了眼泪。她心里还是认识我的。我还记得陪她过的最后一个春节，离开她屋子的时候，她在昏睡。我凝望着那张饱经风霜的脸，心里默默地说：如果可以，请你走吧，看你如此受罪，我宁可你离开。

也许姥姥感受到了我的内心，春节后不久，姥姥就离开了。走的很快，没有受罪。

我得知消息以后，连夜赶了回去。以前的旧俗，家里有人过世是要守夜的。好想陪姥姥走最后一程，陪她说说话。可是回去以后才得知，姥姥已经被送到了殡仪馆。虽然那么想让姥姥脱离病痛，可是她真的离开了，我却无力承受，感觉自己的心好像缺了一角。就那么一角却让我痛彻心扉。

姥姥走了以后，我的工作和感情都接近崩溃的边缘，压力与日俱增。我无处诉苦，每每无力承受的时候，都会一个人捧着姥姥的遗物痛哭。常常想，如果姥姥在，也许会给我力量吧。

后来压力终于把我压垮了，各种念头像洪水一样涌进我的脑袋。绝望，后悔，痛苦，难过，轮番攻击我，像掉进一个黑洞。明明洞口就在头顶，却怎么也爬不上去。每天像个精神病，唯一不同的是，我是有意识有痛苦的精神病。

那时候自杀的念头如影随形，每天都会在脑子里盘旋，就像撒旦的咒语，死亡之神在向我招手。那时候会想，如果姥姥还活着，看到我这副模样，一定会心疼死，我好想去陪她。

其实我知道，面对生离死别这门功课，我一直不及格，无法去面对，一直选择去逃避。没有办法接受你最爱的人就那样从你的世界消失，只留下一小盒骨灰。这种不接受，这种抗拒，导致自己的小宇宙最后塌方。

佛家认为生死轮回，生生不灭，它给人以希望，让我相信总有一天，也许就是下一个轮回，我还能和姥姥重温今生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