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明诚晨起卷帘,告诉宿醉在床的李清照说:海棠依旧。但李清照有点担忧,她想,昨夜又是风又是雨的,应该是绿肥红瘦了。时隔千年,我所寓居的江南小镇上,春深如海,触目皆是海棠。
说来惭愧,我的童年青少年时代,所见花木很少,能够认识的,也就桃花梨花那几种常见的花朵,海棠这样的佳花异卉,早被文化大革命革掉了,广阔天地,亦无处觅其艳影芳踪。
第一次知道有海棠这种花,好像是在一本叫《飞花集》的散文里。记得那还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我从羞涩的囊中,掏摸出几乎全部积蓄,买了曹靖华老先生这本书。书里说些什么,现已大抵忘却,却记得他引用了苏东坡一首写海棠的诗,其中有两句一直记得:"甚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说怕夜深了,花也要睡了,于是燃起高高的灯烛,不让她睡。当时就觉得这苏东坡诗思奇巧,喜欢海棠而不明说,拐着弯儿说不让她睡;也觉得有点经不住推敲:既然这么喜爱,就应该让她睡觉,夜深了还不让休息,有点儿不怜香惜玉了。
后来才知道,苏东坡这么说海棠,其实也是其来有自,因为唐明皇有一次看杨贵妃醉眼惺忪,就赞美说她像是海棠春睡。那么把首次把海棠与睡眠联系起来的,应该是唐明皇了,既然无一字无来处,苏东坡也就只是用了一次典。可是,听说杨贵妃是丰满肥腴型的,为何不说是牡丹春睡呢?因为海棠明艳是明艳,却并没有牡丹那么体态丰盈。
当然,我所说的海棠,很可能不是唐明皇和苏东坡说的那一种。我现在看到的海棠,据介绍说那叫垂丝海棠,细丝儿连缀着一朵朵的粉红与明艳。海棠有多种,而我除了垂丝海棠,还看到过一种贴梗海棠,花瓣厚实,色彩深浓,红红的惹眼,看起来就觉得比垂丝海棠要美得更有内涵,也没有垂丝海棠那么娇弱,仿佛更能经风沐雨似的。因了这颜色与质地,我猜想这可能就是古人的海棠?因为从观感上看,她的品质显得华贵一些。我对贴梗海棠,倒是多看了几眼,心里也有了些敬意,但却在情感上并没有与她亲近。名花有主,我总觉得她们是属于皇帝的,是属于贵族的,她们身上已经承载了太多的赞美与爱,一定不稀罕我再来呵呵几下子。寒微如我,倒是对在那些溪边道旁开放着的籍籍无名的野花更具情怀,定睛了看,凝神了看,其实她们每一朵都精彩,都美丽,实在不应该被轻忽的。上帝造她们成了这个样子,一定有上帝的理由,我们人类倒真没必要厚此薄彼的。何况一朵花是不是名花,就像一个人是不是名人一样,有时候也并不见得和优秀与否真的相关。
我疑心这么多的垂丝海棠,集中开放在小镇的街道上,溪水边,农舍的前庭后院,可能是规划的结果,甚至这种规划也可能是出于偶然,譬如某个经营花草的商人,对某个权力在握者推销成功,遂成就了一春的花事。就像我的老家湖北石首,近年来突然冒出那么多的紫薇树,也不见得与地域历史和文化有什么牵连。倒是如今名花到处开放,对我们而言,感觉反而有点复杂。对海棠而言,自古物以稀为贵,我们这些凡夫俗子,居然在散步的时候,在上班的路上,轻易就可以晤对,就觉得她有点贬值,被沦落风尘了;当然这对我们而言,倒是有几分奢侈,就像是免费在看一场场奢华的大片或者画展。
不过,我的俗气还不仅在此,更难以启齿的是,相对于花朵的色彩,我不可救药地更在乎她的香味。桂花不怎么引人注目,但那种香气,实在沁人心脾。每次闻到桂花的香,我都要驻足了多吸几鼻子,还依循着香味去寻这花儿,再把鼻子凑上去,在近处嗅她一嗅。如果我要栽花种草,我可能首选的还是桂花,毕竟香味能够吸入肺腑,好像比眼目之悦来得实惠。张爱玲说她人生有三恨,恨鲥鱼多刺,恨海棠无香,恨红楼未完。我却觉得她说这个有点作。我感觉我一恨都没有,鲥鱼名贵,我难有机会品尝,不恨;海棠无香未尝不可,色与香俱全对别的花朵貌似不大公平(据说花朵要招蜂引蝶,要么是靠色彩,要么是靠香味);红楼梦是不错,我还是早年草草读过的,后来听说伟大得不得了,一直想重读,但觉得太长,要读的书太多,一直未能如愿。
海棠还是海棠,与李清照苏东坡的海棠大抵应该相差无几吧,只不过不再是那种养在深闺人不识的海棠了,名花走向平民,偶像已近黄昏。唐伯虎一片春心付海棠也好,杜工部海棠虽好不吟诗也罢,都已经随时间走远。海棠依旧,物事全非,小镇上的人们,匆匆忙忙的,心事重重的,大都驱车奔跑着,任他繁花照眼,都没几个人知道那是海棠。
海棠依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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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梦令》当代·杨小红
昔日衣简屋陋,嗜学不嫌典厚。试问读书人,却道览阅不够。知否,知否?你已脑满人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