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把几个沾满木灰的烤红薯和一张塑料薄膜雨布塞我手里的时候,灰褐色的云已经层层叠叠地堆满了天空。云层里时而坠下冰凉的雨丝,时而划过一道明亮的闪电,沉重的雷声从田家坳那边瓮声瓮气地传了过来。这般天色对于我一个十来岁的孩童来说,自然是十分吓人的,所以我拿着东西并不走,只是仰着头盯着奶奶。“乖幺儿,快去吧,没人去接,它是不会回来的,也只有你才能把它从山上唤下来。”奶奶说完就把薄膜裹在了我的身上,推着我走进了浓雾里。
抬头望去,田家坳那边的一面山都被浓雾吞没了,我走进去,也跟着被浓雾吞没了。一路上,风带着雨丝把草压弯了腰把木压低了头,我只听得见呼呼的风声和香叶树发出的沙沙声。奶奶送我到半路就回去了。那头牛不知道自己回家啊,还要人去接,我蹚着水越想越气,两只脚就干脆在小水坑里使劲地跺了起来。等身后一点房影儿都没有时,我又感到害怕了,总觉得会有些不知名而邪恶的怪物要出现。至于他们要把我怎么样,我却是不知道的。最使人惊恐的,还是路边突然扑棱出来的山鸡。它们飞得不高也不远,但在空中飞的时候,总是要发出尖厉的叫声,好像是在抱怨过路人打扰了它的生活一般。要是在大晴天的话,我还会去它飞起来的地方,看看有没有蛋,或者带着狗去满山坡地追它们。而现在,我却是连喷嚏都不敢大声的打一个。
刚翻过田家坳的坳口,我就听到了在山上响着的叮叮咚咚的铃铛声。于是我大喊到:“牛儿,回家了!快下来,我们回家了!”这时候,低处的轻雾开始往高山上爬,天色逐渐清明起来。我看见了它,一头马蜂色的牛。体型矫健,牛角很长。在我的家乡,像这种通体看起来颜色跟马蜂相似的,就称之为马蜂色牛。它在山上看着我哞哞地叫了两声,就朝我走了下来。我顺势在脚前的三叶草草坪上撒了一泡尿,我以为它会兴奋地跑下来,但没想到它只是慢悠悠地走下来后,闻了一下就抬起了牛头。它的怪脾气我从小就听奶奶说过。都说平地上的青草催肥,但它从小就只吃半山坡上丝茅草,它每次回家也只能吃得个半饱。对于它这种怪脾气,全家都没招,只得随时留根缰绳在它身上,以防它翻山越岭去其他地方。我一想到它在山里乱兜乱转,绳子可能缠在草丛上,而我们又帮不了它,就时常担心它,每次都要求奶奶把绳子盘绕在牛角上。奶奶说,要这样的话,你就得在坡上守着它,免得它瞎跑。由此它也可怜,只有我放假了,它才能真正的快活几天。
此刻我走乏了,牛也不急着回家,但雨却更大了。我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就瞄准了一个避雨的地方。我看着牛儿,试探性地往牛头后面走去,见它并没有走开,我就把手摸在了它的肚皮上,假装给它挠痒痒,它还是不动。我就说,牛啊牛,你看我淋成了这个样子,就是为了来接你,你就让我到你肚子下面躲躲雨吧!只见它提起前蹄,在地面上了刨了两下,鼻孔里喷出一股白色的热气,看着我发出了一声低沉地哞叫——哞啊!我坐在薄膜上,手贴在牛腿上取暖,一瞬间觉得它可亲而温暖。它宽长的耳朵不时扇那些趴在牛头上的蚊子,嘴里咀嚼着从胃囊里反刍出来的东西,脖子上的铃铛跟着它咀嚼的节奏咚咚咚地响个不停,要是在晴天,我估计我能听睡着。我在牛肚下问它形形色色的问题,我问它为什么总是不合群,总是独自待在一起,不孤独吗?独自在山上走,不害怕吗?它有的没的回应着我。这情形总让我想起奶奶的话,畜生怎么了,它只是不会开口说那句话,它什么不懂啊。
在放牛的时节,看牛打架是必不可少的乐趣。要是哪天太无趣的话,我们就会把几群不同地方的牛赶到一块儿,看牛打群架那才叫激动人心呢。坝竹崖那个地方打架最厉害的牛,是一头大屁股黄牛,其次是一头全身乌黑的长角牛。但这两头牛之间从不打架,反而是结起伙来欺负其他地方的牛,算是这片草坪上的恶霸。一天,牛喝水的那个大水塘被坝竹崖的牛占领了。天气太热,我们也不愿去为自家的牛争取水塘,都躺在树荫下和狗一起打盹儿。突然,谁叫了一声“牛打架了牛打架了”。我们便兴奋地从地上翘起来,朝牛群的方向看去。
我看到了我们家的马蜂色牛跟坝竹崖那两头最凶的牛对峙着,它准是渴了才从山上下来喝水的。那两头牛一前一后围着它。它在原地绕圈,那两头以它为中心绕圈。我原本丝毫不必为它担心的,它打架总是把其他牛的牛角打掉,而自己完好无损的,以至于很多公牛和骟牛都不敢招惹它。但此刻它身上还有一根缰绳,又得面对两头凶狠的牛,让我不得不为它着急。那时候我才知道,看别人家的牛打架是看戏,看自己的牛打架却是听心跳。“峰,你们家的马蜂色能打赢吗?”飞朝我爬过来笑嘻嘻地问。我回到:“反正你们家扁担角是打不赢。”“我去撵一下。”飞说着就扔了一块石头过去,牛一受惊就狂躁了起来。它不转圈了,而是直接朝着乌黑色的牛冲了过去。两头牛的牛角砰的一声就撞到了一起,我看到它卷起尾巴,无畏地朝前顶。乌黑色的牛起先还抵抗了一下,最后直接仰脖跑了。它又立马调过头来,跟追在它屁股后的大黄牛打在了一起,大黄牛也打不赢,都跑了。它追了上去,在一头牛的屁股上用牛角留了条很深的刮痕,然后穷追不舍。那两头牛无奈,只得继续跟它打架。一头对付它的脑袋,另一头对付它的屁股。它就这样一边用头打架,一边还要保护屁股,却强硬地把乌黑色的牛的牛角打掉了一个。那一天,我们一群放牛娃都在追着牛跑,为它加油为它高呼,我更是吼得鼻涕眼泪都流了出来。打完那一架后,那两头牛再不敢无缘无故地欺负其他牛了,它也毫无疑问地是我们那个村公认的打架的最厉害的牛。我作为它的主人,这自然是无上光荣的,在伙伴之间往往有种微妙的优越感。
当它真正成为家里的主要劳动力以后,家里人又发现了它另外一个怪脾气:只有父亲一个人能很好的驾驭它。爷爷勉强可以,而外人,犁具还没架上去,它就跑了。父亲驾驭它连竹条都不用,嘴里喊号子就行了。犁地的时候,要是有人跟父亲打招呼或者父亲掏出烟来抽,它就站着等父亲把话说完或是把烟抽完。父亲也疼它,它想休息了就让它休息。休息的时候,都不必把绑在桩上,它从不去碰田里的稻谷和地里的玉米。它只是喝完水后,就卧在父亲身旁,尖着耳朵,听父亲和别人和它闲扯。
它的母亲是在半山坡上产下了它,这头老母牛太老了,没能把它带出去就永远地睡在了山里。幸而,在那个夏季,我也被母亲产下,我的母亲太年轻,没有奶水给我哺育。我们两都没有奶水喝,就只能吃奶粉长大。我长大后,母亲告诉我,我吃剩的奶粉养活了一头牛。它一看到我喝,就主动跑过来,等我喝够了,它也含着奶瓶眼睛发亮地喝了起来,而喂他喝的人,正是父亲。
过了好多年,它好像老了许多,干活也没有以前认真了。就算是跟父亲一起干活,它也耍小脾气,经常走错路,有时还直接睡下。父亲用竹条抽了几下就舍不得抽了,抱着牛头对它说,你累了就歇吧,歇够了咱们好好干行不行。它用大圆眼瞪着父亲,用牛角把父亲推开,然后摇起了牛头,脖子上的铃铛叮当叮当地响。它真的不行了,脾气一天坏过一天。再好的草料,用嘴拱几下就不吃了。下地干活总是睡觉,再打再骂都不听,最后家里人看到它眼里时常掉泪,就再也不打不骂了。
一天清晨,爷爷说带它去山上吃草。可等爷爷回来的时候,手里只有缰绳和铃铛,没有牛。一家人都围着蹲在坝子上的爷爷询问牛去哪儿了,爷爷说,他把牛卖给了做牛生意的生意客了。顿时,家里就像炸了锅一样,都在责备爷爷怎么能卖牛,就连我,也大着胆子加入了责备的队伍中。那么好的牛,全天下能找到几个,你一辈子又能养到几个。爷爷也急了,抱着脑袋说,我去把牛要回来,我去把牛要回来。爷爷说完后却没有人再说话了。奶奶说,还去要什么呀,人家能原价还给你?爷爷说,我多给几百就是了。大家又不言语了,最后都散了。
从这天起,我看着黑洞洞的牛圈,有一种说不出的寂寞。从它以后,我们家再没有碰到用得顺手的牛,总是换来换去,不是这样的毛病就是那样的毛病。父亲第二年也不再务农,想去外面谋求新的出路。一瞬间不知道怎么了,家里的空气都好像浮躁了起来。但仔细想想,牛还是该卖的,毕竟它老了。我把它用了十多年的缰绳和铃铛,放进了我出生时用的摇篮里,让它们一起沉睡在过去的回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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