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可以聊一聊吗?关于我,很多事情,很想告诉你。
1
十六日,天气晴,圆月。
窗外树影黑白分明,空气里有细微的草茎味道,是倒在墙角的白色绣球花。
窗台上多肉植物,扎根在小小的易拉罐里,整齐排列着。
透过纱窗,银灰色的月光落在地板上,落花时节,空气大约还有点凉。
她单手支着脑袋,趴在床上,翘着的两条腿来回替换摇荡。
微微侧过身来的时候可以看到胸前变形的爱心,现在看有点土,但之前很流行,是他们的情侣装。
他起身看了一眼自己的又重新平躺下去,身上是普通的条纹T。明明约好一起穿来着,不穿的话,虽然她什么都不会说,但那天眼神特别容易放空。那个样子,真的很介意。
她现在好像没有太在意,这个在自顾自的说着:一开始还好,那个产妇紧紧抓着我的手,手掌上都是冰凉的汗,当时我只顾着看她的眼睛,后来才知道脱臼了。
她应该是笑着,一边笑着说我还好,一边却好像哭着说救救我。
你没有见过她,她刚来的时候眼睛很漂亮,黑白分明的,是真的好看,后来也好看,就是哭太多了。好多红血丝,你知道吧,就和以前我值夜班的时候一样。
好多细节都记不清了,但还记得栏杆上的铁锈味很重,当时我还一直在想,可能要破伤风。
她本来想给宝宝起名叫满满,美满,圆满,是个不错的名字。可惜没用上。
她摇摆的双腿忍不住停了一下,又若有所思道:最后我还是没能成为英雄。
听说她丈夫过了很久才去认领她。
果然,我的力量还是太小了一些......
2
你已经尽力了,你知道这不是你的错。
他侧过身来,把手垫在了脑袋下面,这样的姿势更方便看着她。
他问:为什么要说这么沉重的话题?
他想了想,用尽量合适的表达:就,不是特别愉快的,那天你晕倒了不是吗,很难过的一天。
她歪了下头,是吗?
他又接着道:晚上说这些会不会不太好?
她还在苦恼回想的动作一顿:你知道吗?可能不是晚上。
她笑了一下,眨了眨眼睛和他对视。
问他:你是不是不记得了?
他疑惑:什么?
她的眼神定定地:我离开了。
他疑惑地也定定地看着她,忍不住皱了皱眉。
她靠近过来,额头抵着他的,然后低头大概是亲了他一口。
小声道:你害怕吗?
她平躺在他身边,这下子完全看到了情侣装上的爱心,饱满的一颗,就在正中心。
他也跟着重新回到平躺的姿势,却忍不住侧过头看她,突然,瞳孔放大,一瞬间心脏像是失了水的海绵,挤压成微小的一块,眼泪重重掉进枕头里。
脑海里是大片扭曲的蓝。
是无际的海面,是初始,是永恒,也是望不到头的宁静。
他抖着嗓子:我……想起来了。
那天你穿的也是这个衣服……
我的呢我的去哪了……
他直直坐起身来,视线茫然地在房间里冲撞,目光似是不忍再放在她身上。
去哪了……
月光沉默着,树影也沉默着。陈阳重新落回床榻,两只手叠在眼睛上,大口大口的呼吸伴随着破碎的啜泣,蜷缩着身子,剧烈起伏的胸腔,可怜得像被搁置在岸上的鱼类。
我以为你会害怕,幸好。
她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衣服,道:对不起……外面套了工作服,我没太注意。
你别这样。
她犹豫了一下,拍了拍他的手臂:你一直这样,会让别人不放心的。
想了想,她又附过去小声道:而且哭太凶我们会分别。
好像是很久之后,他才渐渐平复下来,放下了双臂,和她对望,嗓音哽咽着:你是在我的梦里吗?
她点了点头:嗯,应该是,你很想我。
3
她说:她的丈夫没有哭过,来医院的时候,在葬礼上,一滴眼泪也没有,话也没说几句,很平静的,一切就都完成了。
他很难过。他肯定道。
她问:嗯?为什么这么说?
他回答:清洁工人说他去认领遗体之前在楼道里坐了很久。
这样的吗?她捂着嘴笑了会儿,那他去得有点晚,去得早了还能抱着医生的腿痛哭一场。
他想说一点也不好笑,但看着她的样子,一言未发,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发。
她接着说道:我有没有和你说过,在一场手术之后科室那个很厉害的江医生辞职了?
其实专家都鉴定过,手术的前半部分都很成功,肿瘤也切除了,只是,病人太小了,要求他一直坚强是不是有点过分?
后来病人父母还在医院打横幅了,跪在地上抱着江医生的大腿哭喊:你把我也杀了吧。医院明明是救人的。
每个人面对分离的状态都不太一样。
你说医院是不是最割裂的地方,有点像生死桥。
我以前看到句话说的很对,那上面说,医院的本质软弱连着坚强,残忍连着温柔,里面有最凉薄的心,也有最温暖的人,有绝望的哭声,也有充满希望的笑容。
她转过头来,静默看了几秒后,才轻轻推了一下他:你说说话吧,从前都是你话更多的。
你知道的吧,我喜欢听你说话。
4
他抿紧了唇,过了一会才感觉把那沉重的东西压到更深的地方,开口道:那个楼道我也去了。在去见你之前。他们说可以稍微治愈一点,待了很久……其实是骗人的。
她回忆了一下:啊,是那个,蓝色的,他们都说是祷告墙。不过我觉得蓝色有点忧郁。
我离开的时候看上去还好吗?
问题来的突然,他愣了一下:我……不清楚......我逃跑了。
好吧,你难得逃跑。
对不起。他忽然道,我给你负担了吗?是不是,我做得太差了?
最后一句带出的哭腔,让月光也微微一黯。
她忍不住安抚地摸了摸他的脸:我们以前从来没有说过这些,我一直想告诉你的。
偶尔会有,但也给了安慰。你很喜欢笑,笑起来的时候眼睛会弯成一条缝,还有酒窝。和你在一起很有趣,每天都很有意思。这个世界上再也找不到更好的你了。
你知道吧,只是更多的,谁也给不了。
很难过,很抱歉,也是能怎么办呢?
一切都很好,但还是没有办法地依然感到悲伤,再多的热爱也填不满,我不在你面前说谎,可是我也没有办法完全告诉你真相,因为我说不出来。
他的手攥得紧紧,她又安抚性地拍了拍他,道:努力去工作了结果还是其他懒散的同事得到了晋升的机会,身边的人不断得来过又告别,其实都会有正常的感情表达,只是这样的负面情感体验无法控制地强烈而持久,而我非常清醒地感受着。
生而为人,我一直有些许的抱歉。
5
朦朦胧胧,些许雾气。
他的声音又开始哽咽起来:我有责任。要是再关心一些......对不起,我......
她摇了摇头:我们不太一样。
每一天,每一个小时,每一分钟,也可能每一秒,都处在左右拉扯的世界里。很多次的差一点,变成每一天早上看到你,我都觉得自己是个幸运儿。
只是有点可惜。
突然某一瞬间像是清醒过来:嗯,原来这才是我的选择。
医院的大楼不是很高,但其实对我来说过程却很漫长。
完全释放的感觉应该和飞很像,但你知道吗人和鸟真的是不一样的,就算在那一瞬间心情再轻快身体始终是沉重的,手也动不了,脚也动不了,就像个大石块。
然后挺冷的。
那天产妇的笑不是我的幻觉。
可能因为是相似的人,相似的心情,对视时那样相似的眼神,其他人都理解不了的那种。遥远的相似性。她是一个不错的朋友。
她似是不知道自己的残酷一般,看着陈阳难过的眼神,继续细细述说着。
我们不太一样。她又重复了一遍。
你也很有压力对不对?
我不太想让其他人知道这些,控制和隐藏虽然不喜欢,但是是习惯。
本来也没有多少人愿意听这些,它不快乐,不有趣,甚至也不是光明的,它只是生活的一部分,在另一个只有我能看见的人生里,一直和我相依为命。
我很害怕我自己。
我以为假装它不存在,就可以活得像我表现出来的那样开心,然后得到自我治愈。
但现在看来,不过是微笑着斗争,但还是在阳光下拉出长长的黑暗的影子。
如果此刻他没有捂上眼睛,大概可以看到那双盛不住快乐的眼睛,里面的情绪和很多时候她看那个产妇的一样。
而她一直没有说的是,当她伸着手,居高临下,有一个瞬间,那个产妇有了和她一模一样的面容。
6
很长时间里,他紧紧抱着她,动作里含了小心翼翼。
谁也没有过错,只是因为这个世界不了解,所以对抑郁充满了戾气。
她在他怀里,轻轻安抚他的背:我们在一起好像一直没有去旅游过?
他似乎不是很想说话,她摸了摸他的脸,像是恳求:我不想让你伤心的,我们说说话好吗?
完全无法拒绝的,他红着眼睛:去过的,那个海滩。
她笑:哎,那个也算?差不多是家门口的距离。
他说:我们搭了露营帐篷,晒了日光浴,喝了椰汁,还和邻居们打了排球,还......
她打断他:我没打。
你看着我打也算参与了,他微微一顿,陷入回忆般,当时你笑得很开心。
这个她倒是没有否认,但记性颇好地道:是啊,你故意摔跤。
他说:我……是不是做得还不够好,所以你离开了?
她摇了摇头,没有,不要有负担感。
意识到话题又绕回到原处了,两个人的对话都不由地停顿了下来。
明明万籁寂静,却彷佛听见了夏日的蝉鸣,一阵一阵,此起彼伏。
最后还是她先开了口:我们是什么时候认识的?
他记得很清楚,答,是在小学。
有些讶异:这么久了吗?
嗯,很久。
很久以前我们就已经相爱了,但不知道是你藏的太好,还是我太粗心。
他想,谁都没有办法做到真正的感同身受,是真的很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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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说:其实不太记得了,小学的时候是不是都太小了?有点印象的,可能不在一个班,也没有一起上过体育课。但我记得你是初恋,在高二的时候。
你也是。他道,小学认识,到了高中才牵你的手,早恋来得太晚,我还记得一直觉得神奇,女生的手怎么可以那么软。
她忍不住笑:是吗?那时候我应该挺胖的。
他摇头反驳:很可爱,我很喜欢。
就算在黑暗里,爱人的眼睛依然这么明亮。
她半起身靠近过去,亲吻了一下他的唇。
不过我们也分手了。你还记不记得那天?
他点头:记得。是晴天,没有像电视剧里那样打雷下雨,太阳很大,我一路走回家的时候手臂还晒伤了。然后旷了一周的课。
这一些,她也从没有听他说过。
抱歉,我……那时候我姥爷不在了,你见过他的,一个慈祥然后胡子有点搞笑的老头。我……有点崩溃,从前他待我很好。
那个时候,真的很怕被别人骂神经病。
他摸了摸她的脸:所以你把我也推开了不是吗?
她问:同学聚会的时候我们不是又重新见面了吗?
他的情绪看上去好了很多,甚至嘴角看上去有了一点微笑的样子:你头发剪短了,穿了一个白衬衫,黑色短裤,但你还是你。
她笑了笑:你的记性真好。
他垂下眼睫:我都记得。
聚会上我们都没说话。
结束后我主动送你回家了。
然后在楼道上亲我是吗?那天灯还坏掉了,你的脸很烫,我也是。
虽然有酒味,但我那天没有喝酒。
我知道,我回吻了。
一直很想你。
我们,好像一直是相爱的关系。
她的语气有些遗憾,手摸索到他的手掌,从指缝间穿插过去,十指交缠。
他紧紧握着。
是假的吗?
是真的,在梦里。
第七天,告别。
8
他问:你……这段时间都在哪儿?
其实不知道,我才刚离开不久,不知道要去哪,也看不到别的人,人?不知道怎么描述,说鬼你会不会害怕?灵魂?飘起来那种。她忍不住笑了一下,想把手抽出来,但他的手紧紧握着。
你好像变黏人了。她小声埋怨道,却把头靠到他肩上:我不在的时候,你是不是有点孤单。
他又不说话了。
她凑过去亲了他一下。像之前所有亲吻的时刻那般温柔。
会好的。你知道吧,都会好的。
外面的被子应该已经干了,你什么时候去收?最近有好好吃饭吗?是不是会瘦一些了?
他放下手,看着她不说话。
她也托了下巴和他对视:为什么这么看着我,我也有变化吗?
他答:没有。
东城新街口新开了一家海鲜粥,我还没来得及去尝,你去吃好吗?
他答:我会去的。
那边会有放干贝和豌豆粒的海鲜粥吗?
他答:我去帮你问问。
听到认真的回答之后,她忍不住笑了笑,撩了一下挡在眼前的头发。
你醒来后可能会记不得这些。
他的手收紧:我不会忘的。
那你可要说话算数。
绝对不会忘的。
《金刚经》中说:一切有为法有如梦幻泡影如梦亦如幻如露亦如电当作如是观。
死亡不是结束,遗忘才是,今天的我还在爱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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