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已经做了无数次的心里准备,但当宋玉听到姜亮这一句简短的回答时,依旧像跌进了一个无底的冰封之湖。她手足无措,连眼神也僵在那里。失落的、失望的冷风从后背漫上脖颈。她努力地让自己保持理智与镇静,然而百感交集之中,积压已久的各种疼痛顷刻炸响,压抑的内心打开了暴风骤雨的闸门。
宋玉放下手中的杯,双手捂住脸,身体在悲伤的洪流中颤栗不止。
姜亮被母亲突然的反应吓住了,他站起身,却不知下一步该如何挪动。良久,姜亮放下手中的杯,伸出双臂环抱住失声痛哭的母亲。
姜亮:“妈妈——,”
宋玉的手从脸上拿下来,却无法将目光转向姜亮。姜亮松开母亲,蹲下身,双手扶住母亲的膝盖,仰着脸。
宋玉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将目光停在姜亮的脸上。她的手握住姜亮的手,“亮啊,是爸爸妈妈不够好,没有给你们正常的生活,没能让你们正常的成长。”
姜亮:“不,妈妈,是我——,都是因为我——我的父母——我的姑姑——如果没有我们,您和爸爸、哥哥会过着平静的日子。你们会很幸福。”
姜亮把脸埋在母亲温柔的膝上,热泪浸透了母亲的衣服。他仰起脸,“但是,妈妈,至于我和哥哥,我想,只要此生我们相遇,我都会喜欢哥哥。只有跟他在一起时,我的心才可以有落点,才会有怒放的感觉。”
宋玉听着姜亮的话,用手撩开姜亮混着泪水粘在额头的卷发,“但是,亮啊,我怎么对得起你死去的母亲——她多么希望你在一个正常的环境里健康长大,立业成家,生儿育女。她不惜用生命来换你的成长,而我,你们——”
姜亮抓住宋玉的手:“妈妈——您说什么?”
宋玉决绝地站起身,她不想再继续隐瞒下去。她从房间的衣柜顶上取下一只小盒子,又从尘封的小盒子里面取出一个发黄的信封,交给姜亮。
宋玉:“亮啊,你长大了,关于你的父母,你该知道了。——这是你母亲写给我的,我想,她也是写给你的。”
宋玉打开信封,拿出泛黄的信纸,递给姜亮。字很小很密。
“妈妈,我的父母亲不是因为车祸吗?难道不是?”姜亮后退了一步,他不想接过信,但母亲伸过来的手那么坚定,让他不能拒绝。信中的字一行行戳进他的心。
“小玉,这是我此生最后的话。我想了很久,这封信会不会给你带来麻烦,但是,我还是必须要跟你说。你是这世界上最懂我的人,我希望,你也是这世界上最后懂我的人。
真希望从不曾结婚,真希望就那么一直和你一起跳舞。
在亮五岁的那年,我发现了丹尼尔的秘密。所谓的跨国贸易,只不过是一个跨国毒贩用于贩毒的一种伪装。貌似富足恩爱的生活也不过是一种掩护。而我,就是他的一个生育工具。
我害怕,我不敢讲出来。我知道那后果是什么,我没有勇气。
这半年,他也成了瘾君子。痛苦的发作令人绝望。同时他还是一个性乱者。他将混乱不堪的生活归结于他本身的基因配比异于常人,他会疯狂地对我吼叫说,他爱女人,但是更爱男人。他一直有一个同性伴侣在他的公司。他的美国家人都知道他是一个同性恋者,但作为华人的后裔,他们对他有传宗接代的要求,所以,我,是一个符合条件的人选。
丹尼尔跟我说,只要我守口如瓶,他该给我的一点都不会少。为了保全这个家,我忍着,忍了又忍,即便明明知道他在外面有人,他生活混乱,害人无数,我也装聋作哑。小玉,你知道,那是一个我完全不能了解的世界,我甚至不能相信这世上会有这样不堪的罪恶,而我却不得不活在那个世界中。
上个月,他们投资的夜总会查封了。跟他一起做事的人先后被抓,其中包括他的男伴侣。估计很快就会轮到他了。我们的人生已经到了终点。
曾经想过离开他,但是我已经泥足深陷。而且,我发现我也已经染上了跟他一样的病。
我不想让儿子在这样不堪的环境中长大,在这样的环境里,他也许根本就无法长大。所以,小玉,我最亲的人,我把这个沉重的负担交给你了。帮我养大孩子,让他在你和明伦身边健康地活着,让他做你们的儿子吧。
我出发了。终于可以走到苦难与绝望的尽头!终于不用再怕。从此,难以预知的未来都留给你了。除了罪孽、债务和儿子,我和丹尼尔已经一无所有。
真想看到亮长大的样子,他会像我们年轻时那样成为优秀的舞者吗?如果他热爱,就让他好好地跳一生吧。
如果死后有灵,我会一直祈祷,如果他热爱跳舞,就让他跳一生吧!
记得以前在学校的时候,你总问我,最美的梦是什么,那我告诉你,在那个梦里,我和你在跳那支双人舞。
如果人生可以重新活过,我将选择一直跟着你,和你一起跳舞。
小玉,我也曾经问过你:知道我们为什么一直不能将那支舞跳到霓裳和飞雪两位前辈那样的境界吗?——你一直没有回答我,后来我自己明白了。
永别了,我最亲的人。
思亮
1998年12月12日”
一封不长的信,却沉重得不易换行。姜亮读了很久,却始终无法抓住其中的要点。他似乎记住了些什么,又似乎没有。他抬眼看看宋玉,又低头再读。反反复复读了几遍之后,他用尽全力在脑海中搜寻着曾经的儿时记忆。母亲魏思亮的脸,父亲丹尼尔的脸,开始尚能模糊地想起,渐渐地竟然捕捉不到。他哀怨无助地望向宋玉,目光中是迷惑、诧异,甚至惊恐。
姜亮:“妈妈——”
宋玉的眼中充满泪水,她伸出手握住姜亮冰冷的手。
宋玉:“亮啊,痛心吗?现在你该知道你的母亲为了保护你都做了些什么?!当年的车祸,不是意外。是她自己的选择。”
姜亮:“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呢?”
宋玉:“她并没有与我多说过什么,但我知道,她为了你的未来,做出了常人无法想象的选择。那时候,她该是多么无助与绝望啊。我时常追悔,作为她最好的姐妹,我竟然没有发现她生活中细微的变化,没有让她能够真正地把心里的事情说出来,没有分担她的艰难与痛苦。”
姜亮:“妈妈,我真的不想知道这些事,我是您和爸爸的孩子。”
宋玉:“但是你是思亮亲生的孩子,她是你的亲生母亲。她为了保护你,带着你的父亲离开了这个世界。”
彻骨的寒冷包裹了姜亮全身,他的手和腿开始颤抖,唇也抖得说不出话。他努力地克制着,却依旧无法开口。宋玉紧紧抓着他的手,支撑着他无力的身体。
其实一直以来,姜亮虽然对亲生父母没有太多的印象,但是心底的概念还是清晰的,他的生母一位优秀的舞者,他的生父是一位华裔商人,他们死于一场意外的车祸。但是这封信,彻底颠覆了他已有的认知,而且他的母亲宋玉坚定地告诉他,他生母魏思亮的选择是出于对儿子的保护。
宋玉:“亮啊,现在,你和我知道的一样多了。你已经长大,如果你愿意探究,可以去追寻那些往事。只是,孩子,我想让你知道,你的母亲曾经为你所作的一切,以及她对你的期待。”
姜亮:“但是妈妈,活着并不比死亡容易。这些年,我们都已经体会过了。难道,她为我做的一切就是选择死去,将我交给您吗?您不会已经忘了,爸爸为了让您活下去,他做了什么吧?我更不会忘了,为了让我活下去,您和爸爸、哥哥都做了些什么。”
宋玉:“亮啊,我们并不知道她当时有多么艰难。”
姜亮:“妈妈,难道,您的生活就不艰难吗?”姜亮声音哽咽着,泪珠滚满面颊。
宋玉:“我让你知道这些,并不是让你怪罪你的母亲。”
姜亮:“如果她真的爱我,就应该选择活着,就像您和父亲一样。你们的艰难人所共知。”
宋玉松开手,他失望地望着姜亮:“人所共知,或许正因为我们的艰难人所共知,所以,我们才能挺过去。而她的艰难却是不为人所知。你能站在她的角度,试想一下她当初的生活吗?”
姜亮:“妈妈,我不能。如果是犯罪,就应该自首;如果是瘾君子,就应该戒除。每件事她都没有面对。如果说她不够勇敢,那么您就天生勇敢吗?她有选择死亡的勇气,却没有选择活下来陪伴儿子的勇气,您觉得,是因为勇气吗?这么多年,您知道您和父亲包括哥哥,教会我的是什么,是真实地面对一切。所以,妈妈,其实无需更多探究,我也根本不想探究,从这封信中,我已经知道全部了。但我跟他们不一样。我是您和爸爸的孩子。”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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