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如此，别多会少，不如莫遇。——题记
1
她第一次遇见他，是在湄公河上。
那时正值盛夏，阳光炽烈混浊，河水闪烁着滚滚向前，与蒙蒙的天空相接。
那个黄皮肤的中国男人站在堤岸上，站在那辆黑漆轿车的前面。
她知道他在看她。
她穿着带金边的凉鞋，和那件不合时宜的丝绸裙，那是母亲穿剩下的，曾经那柔软的绸缎或许亲昵过男人的肌肤，但现在，它薄薄的，那是几近于纱一样的薄，以至于她可以以此肆意地自嘲——自嘲她穿的像个小娼妇一样。
那一刻女孩想起了西贡的女人们，她们大多如此，躲避夏日阳光的照射，她们宝贵自己的白皙的皮肤，如同爱惜男人施舍给她们的廉价珠宝。
貌美的女人们躲在屋子里，富丽堂皇也罢，家徒四壁也罢，做着白日梦，梦想有一天那些男人带走她们，他们离开殖民地，去法国，亦或是哪里。
于是她望着男人笑起来，十五岁，那可能是她一生中最美的时候，笑容如郁金香一样绽放。放肆的笑容里夹杂着一丝她也难以理解的嘲讽，但却足以让人觉得这个姑娘的美实在惊心动魄。
中国男人朝她走了过来，他穿着西装，他是个富翁的儿子，来自中国的北方。他父亲的别墅在一个寻欢作乐的城市，那里，人们看见蓝色的琉璃瓦在日光下闪闪发光。
他走近她，所以她得以看清他的脸庞——那略显颓唐的面容，注视着她的目光。湄公河上渡船的马达搅扰着河水，亦如血液回流过她的心脏。
那时候她还不知道，两个孤独的灵魂在这个世上遇见和分别是如此简单。
2
在湄公河的堤岸上。
女孩第一次坐上了那辆黑色轿车，此后的日子里，那辆黑色轿车无数次停在她的学校的门前，而那个男人始终和她并排坐在后座上。
他跟她讲过中国北方的家乡，那是一个叫抚顺的城市。
在那时候他和她讲起了战争，但这些话题对于他，只是报纸上的汉字符号，离他富足的生活太过遥远。
他从不吝惜去讨好她，讨好这个十几岁的白人小姑娘。浪漫的情话说过无数遍，爱情突如其来又轰轰烈烈，如同鸦片一样让人心神迷醉。她猜想男人那个时候是不是已经忘记了自己必须要继承的家业，但她确实是忘记了，忘记了她一直想要逃离在沙沥的家。
她的家，大哥像个暴君，永远给她和小哥哥带来的都是恐惧与厌恶，那感觉像是泥沼，她在泥沼里奋力挣扎。
他嗜赌成性，变卖房屋与田产，撬开过母亲和仆人阿杜的衣柜。他有过很多的女人，那些女人，或许自愿，或许屈服于他的拳头，出卖自己的身体去赚取嫖客的钱。而母亲对此心知肚明，但母爱和怯懦让她将一切深埋在盐碱地中。而她和她的小哥哥也活在这样包容的母爱中，她看清每次大哥对小哥哥挥出的拳头，在沙沥的饭桌上，亦或是在家里。
但是这里没有，没有对暴力的恐惧，没有对母亲的反感。没有人骂她没有人打她没有人损毁她，没有人给她那条下流的裙子，什么也没有。
她在这个男人面前，得到的是自由。
她知道他曾经有过许多的女人。但她也知道他从来没有像对她那样对待过她们中的任何一个。
令人荣幸至极的爱情如同倾盆而降的雨水，洗涤去了他对姑娘所有不纯净的欲望。所以那天下午，在当地人开的旅馆中，他抱着这个白人姑娘，不知所措。
而她抱着他。耳边传来楼下熙熙攘攘的人群的声音。
但那声音渐行渐远，她的身体仿佛沉入一片大海。
蓝色的大海，那蓝色渺远深邃，如同那日下午的湄公河一样与天空相接，她听见海浪的声音，笼罩在世界的最深处。
她的校长告诉所有女学生不准与她交往，甚至说话也不可以。她因为那辆停在校园门口的黑色轿车，因为那个抱着她的男人而被人群当做荡妇一样孤立。
不过她不在乎。
她对这份不匹配的爱情深信不疑。
在这片不分四季的土地上，他是她的商纣王，她是他的苏妲己。
3
可是纣王最后死在诸侯的征讨里，一把大火，鹿台成为灰烬。
那个男人就是她的商纣王，他因为她成为英雄，又因为父亲，成为家族的奴隶。
他们的分别和相遇一样突然。
和相遇一样，又是在湄公河上。
他的渡船拔起船锚，推开滚滚的河水。汽笛的声音响起，如同告别的哀曲。那个中国男人站在船上，望着堤岸。今年夏天下了好大的雨，河水已经涨起，漫过不知名的紫花和杂草。
她看着他，不知道曾经打动过她的目光是不是又落在了她的身上。
那目光穿透了尘世，清冷孤绝，如同太古时期的月亮。
她想起男人用清水为她清洗身躯，想起坐在黑色轿车后面的朝朝暮暮。
但母亲在她身边。她知道自己不可以流泪。不可以。
他的家族为他找到了最合适的未婚妻。
那是个大家闺秀，同样来自那片令她陌生的，叫做抚顺的土地。
她猜想到这样的结局，他的父亲不会让他娶一个这样的女人。
“他深爱的男人身上背负着来自家族、上天和北方祖先所祈求于他的一切，即承祧姓氏”
她想他的未婚妻很快就会知道这一切，知道他曾经深爱过一个白人少女。
然后她惊觉这个故事的背后是一场巨大的谎骗，但他们必须去接受。让过去全部沉淀在记忆里，从此以后和所有中国家庭一样，他们会有孩子，举案齐眉，相敬如宾。
但是这一切她都不会再看到了。
她很快就会离开，他们之间，将会是是比天各一方更加遥远的距离。
那天她最后一次望向门前的山脉，眼前尽是莽莽苍苍。
她的小哥哥死在了这片土地上，连同她滚烫的爱意一起，被埋进了深深的墓穴。
4
多年以后，不知道是谁会打开墓穴，再次读到这个故事。
华美的辞藻下面，流露着难以掩盖的悲凉。
他们或许嘲讽，或许唏嘘，或许因此泪流满面，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
湄公河上依然有渡轮，从山上奔腾而来的江水依然会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只是白人少女和中国少爷的往昔具体如何早已没人能说出来，只有那份炙热的爱意还在残损的故事里继续流浪。
这是玛格丽特·杜拉斯的《情人》。
她说她在很年轻的时候就已经老了，但人们说“与你那时的面貌相比，我更喜欢你备受摧残的容颜。”
所以，当你某个时刻，我想告诉你，这是一个煎熬的故事，如同岁月一样冷酷无情，但这又是一个女孩孤独而温柔的过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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