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果市场里有青色的果子。
每一年的这个季节,故乡到处都是青果子的味道。
少女时代的自己,把上身的衬衣梳在细管裤里,腰里塞满了圆润润的果子。和伙伴们坐在老城墙上,脚丫从旧墙体上垂下来,兜着腰里的果子,咬一口,“呀,酸死了。”撕开嘴大叫着,一边皱着眉一边大口大口的咬。果子里面的仁,那个“仁”就是父亲口里孔子讲的那个仁。我们用果仁玩游戏,在午后那棵大果子树下赌输赢,一把仁撒开,用小小的大拇指扣住食指,一颗碰到另一颗,就算赢了。有时把手里的果仁全输光了,回家的路上看着对方手里的“收获品”,发誓第二天全赢回来。
第二天爬在树上又摘果子,接着大口大口的咬下去。捧着一大堆果仁去找她。晚上回家的时候,果真都赢了回来。路过那棵大果树,看着满树的绿果子,酸的口里牙要掉了下来。仿佛不记得白天有大口大口地吃过它,好像吃它的目的,只是用来和朋友玩游戏的。
道别玩伴回家后,一连几天牙齿都没有知觉,胃也被那酸填得满满的。上身沾着果味的衬衣被母亲剥去,动作里有生气时的微暴力,声音里却有埋怨自己不吃饭的苦恼。我趴在窗台上,看母亲坐在小板凳上,双手在洗衣盆里搓的红彤彤的,水面上忽隐忽现着年轻的面容,衬映着光亮亮的太阳,照的她格外美丽。她口里小声嘀咕着:嘴里酸成那样,每天把衣服这整的这么酸枣枣的。酸枣枣是方语,意思是像把那酸也染到了衣服上,让看的人口中也酸楚了起来。她就这样一直反反复复的念叨着,伴着午后屋檐前的蝉声。树影在墙体上变换着摇摇晃晃,我眯起眼睛,闻到盛夏墙角快要谢掉的花香,隔着篱笆趁着季节疯长的草味,微风吹动耳边“咯吱咯吱”木窗摇动的声音,还有母亲时尔从盆里伸出右手把掉下来的一缕头发挽到耳后打了个圈的声音。听着听着,意识越来越模糊,仿佛快要睡着了。然后“啪”的一声,脑袋从胳膊肘儿上猛地抬起来,看到母亲把水泼到水泥地面上,在阳光下“啧啧”的声音,不一会儿又干了,我听着听着又快睡着了。
意识里篱笆外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那声音很小,却很清晰,还来不及抬起头去辨别,整个人站起来跳出门框。母亲还没有反应过来,我拐过篱笆外的墙角,一溜烟不见了。身后是母亲的声音:少吃些,别酸坏了胃,回来给你做好吃的。我一边答应着,一边头也不回的奔向麦田那边的大果树。
她离开多年后,我才听懂她那句“回来给你做好吃的”的意愿。她想用美食的诱惑让我留空肚子以减少她的担心,可她又偏偏不直接讲出来。她知道,那样的我是愉悦的,我的一点点愉悦就成就了她的快乐。她不想把这快乐直接瓦解掉,而是用另一种方式,悄悄地,悄悄地不惊到我的同时,满足她自己的不安全感。
在盆子里用清水泡着的青果,闻到一股香味。那味道,是小镇的味道,只有幼年所在的小镇才有那酸,那酸里带着一点点,一点点的甜意。那让人安稳的温度,也就是那一点点的甜。因了那一点点的甜,才不敢忘记。只要一眯眼,就能听到小镇的声音。
这些年,都不敢吃,怕有乡愁。怕一头戳到小城的温暖里折不回来。怕想起玩游戏的伙伴,怕听到身后母亲喊叫吃晚饭的声音,自己手指在地上撒果仁,不回头一直的执着。怕想起她。
慢慢地咬一口,牙齿立刻酸地拔不开,那酸,全是故乡的味道,那酸里有大青果树,有少女时候的自己。那酸里,有母亲当年所说的生活不易。当我越来越像她,甚至长成了另外一个她的时候,明白了她大部分时候的沉默,明白了她的生活节俭,明白了她对生活辽阔的信仰,明白了她当年所有的说不出,一个字都说不出的那种不提,也明白了当年她的酸。
那酸里,我已经分不清自己是当下的我,还是过去那个少女时代的我。一时恍惚,不知道眼前是哪一个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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