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清明节。
前几天老姐来电话说今年老家要给奶奶过100岁生日,冥寿。
以往听到冥寿,私下里我会很不以为然,而这一次的感觉似乎有点不同。
奶奶92岁过逝的,已经过去八年了,现在我们想起她、谈论她的比较少了。
曾经,在我前几十年的生命记忆中,奶奶的印象占了很大的比例。
她给我留下的印象太深刻了!
此时此刻,我的脑子里又想起她的各种样子和她说过的话。
其中,最著名的是那句,她说她赛过孔明诸葛亮。
在我佷小的时候,第一次听她说“我小时候,我妈妈……”时非常惊奇。
啊,你也有小时候?在当时我的感觉里,仿佛她生来就是一个奶奶,不能想象她也曾是一个小女孩。
在那时我的眼里,奶奶就象一根悬挂的非常低的高压线,每天压迫着我们。
她常常在骂人。
爸爸妈妈、叔叔婶婶、我们这些孙子孙女,无一幸免,只要一句话说的不小心,可能就碰到她的高压线了。
她也常常整晚整晚的数落叫骂她的儿子媳妇们。
一开始是因为某件事,骂着骂着变成前五百年、后五百代的数落,常常一直骂到半夜。
记忆最深的有一句话“我死七十二天八十二夜也不要你们管。”
还有,就是那句最经典的“我赛过孔明诸葛亮。”我人生中第一次听到诸葛亮大名就是从这句话开始的。
当时我很小,对死七十二八十二夜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多年之后,我才明白,她是说不管她死了多少天不需要儿女们过问。
那时,我和姐姐两人住在她的外间,听多了,渐渐耳熟能详了。
那时候,奶奶每过一段时间会去二娘娘家(二姑姑)家住一小段时间。她和二娘娘最亲近。
二娘娘年轻时候性格开朗,活泼幽默,住的又较远,她俩人矛盾最少,很少听过她骂二娘娘(大娘娘住在本村,经常听到她骂大娘娘。)
后来,我听说二娘娘家的几个小孩也都不喜欢她去,因为奶奶常常在二娘娘面前说她们的错处、坏处。
每次,奶奶去二娘娘家住,我感觉仿佛一座大山移走了,心里感觉轻松很多。
可能,家里每一个人都和我感觉一样吧,所以,大家比奶奶在家时更愿意干活一些,家里该干的活反而干的更好一些。
奶奶一回来,看到家里比她在的时候还要井井有条,总是很失落,常常恨恨地说一句:“你妈妈争气哎),意指:不是她没那么重要,是我妈有意不求她。
她认为她不在,家里应该会一塌糊涂,没想到是相反。平时她常说的话里有一句就是“这个家要不是我”会怎样怎样……
那时候,我们家里人在奶奶的带领下,永远都是在干活。
印象很深的是我很小的时候,还没有电灯的年代,经常是天黑透了,别人家大人早就回家了,我们家大人还在菜地干活。我们姐弟三个常常是饿着肚子坐在门口的石头上,不敢进屋。
还记得有一次我跟爸妈到菜地,天太晚了,我实在困的不行,就一个人硬着头皮回家。为了抵御心里的恐惧,我就大声的唱歌,一路唱着回家。
奶奶平和的时候,有时会是另外一种样子。
有时,她说话的方式很有趣,也很有感染力,她自己也会被自己说的话逗笑。这时的她好像不是那个会骂人的奶奶了。
我很喜欢听奶奶讲从前往事,喜欢听奶奶说解放前日本人来、大家怎么跑返,国民党打仗时怎么爬屋顶……
奶奶也常说她娘家,说她娘家祖上不错,一条街上都是他们家开的店,只有她父亲这一支被抵支了,抵到了乡下,大家族中也只有她父亲这一支最苦。
我长大后见到过奶奶的一个堂妹,是个退休教师。她说起她自己的妹妹(奶奶的另一个堂妹)在十八、九岁的年纪去昆明上大学,因为飞机失事意外去世了。
一九八九年左右,奶奶有一个堂兄从台湾回来探亲。他曾是国民党的一个军官,是解放前夜跟随国民党去了台湾。
这些信息印证了奶奶祖父辈家应该是境遇不错的。
奶奶说这些时,常感叹自己的命运不济,她认为她只有要靠自己去努力。
她一刻不停的干活,用她自己的话说:“跌倒了黄土也要抓一把”。
奶奶更看不得闲人。
姐姐上了中学后,经常有同学们到家里来找她玩。奶奶看到了心里很不舒服,挂着脸,说同学来影响了姐姐的干活时间。后来,奶奶干脆把农具塞给来的同学,让她们到地里一边干活一边聊天。
姐姐小学高年级时就开始挣工分了。星期天、寒暑假,她都要去生产队干活,平时每天还要挑满家里的水缸。
有一次,姐姐忘了挑水,被奶奶揪着辫子打,不让上学去。
小时候,我本人比较叛逆,也比较凶,奶奶不太敢打我,但她常常对我爸妈说“怎么不打呢”,想让我爸妈打我。她也不太敢当面骂我,她常常在背后数落我。
小时候,我有一个毛病,不管家里谁说我一句,眼泪就控制不住(当时这被我视为最深的羞耻)。家里人对我这点都不太理解,都觉得好玩。
大家一起笑我,奶奶也笑,但和平时不太一样,她会用一种同情的语气劝我。她常说:“人要争气,不要赌气。”
我感觉这话不但是对我说的,也是她对自己说的。
我们家在奶奶的带领下,在经济上比同村的大多数的人家要好一些。
那时候,到了春夏季节,村里多数人家要吃面食,我不知道那是因为米接不上,还很羡慕别人家吃馒头。有一次同村小伙伴给了我半个馒头,我一吃才知道并不象我想象中的好吃。
奶奶偶尔也会把家里的东西给人,比如荤油什么的,一般是给那种刚刚嫁到村里,常说奶奶好的小媳妇。大多数情况下,到后来她又和人家搞毛了。
村里有一户人家,常常需要举借,奶奶常会借给她。借过之后,她又常不等人家来还就去索要。所谓的好人是她,恶人也是她。
村里人有时背后会喊奶奶“疯子”。
我听到心里很不舒服,也很不解。后来我才知道,原来奶奶在生小叔叔的时候,确实是疯了。
她自己常说,她的关节疼就是当年医生把她捆起来抽血落下的。她还常说,她生下小叔叔后,常吵着要挖小叔叔的眼睛,但这一点她是听别人告诉她的,她自己没有记忆了。
直到近几年,我才明白,奶奶当年得的病可能是产后抑郁症。
奶奶生命的最后几年(七年)基本上是在床上度过的。
她內部器官没有什么病,也没有血压血脂的问题,但她有风湿病,手关节都变形了。
可能是风湿阻塞造成的身体的无力,她渐渐的不愿起床,常年躺在床上。我常想,她要是多起来活动活动,可能还能多活几年。
妈妈在照顾奶奶那几年常说:“奶奶变好了。”
在床上的七年时间,不知道是因为需要别人照顾了,强硬不起来了,还是躺在床上悟出了人生的某些东西,或是儿女们的长期照顾,使她内心起了变化。总之,她变得不再有那么多攻击性了,也经常说儿女们的好了。
奶奶去世的前几天摔了一跤,我回家看她。当时,她躺在床上,我询问她的饮食情况。
说着说着,我突然感觉,她像是一个弱小的孩子,而我也第一次用一种呵护孩子的心情和语气在和她说话。
她当时看着我的眼神,我终身难忘。
她眼巴巴的看着我,就像一个婴儿。那一瞬间,我好像忽然和她链接上了,我似乎看到了她身体里面有一个渴望被呵护被疼爱的小孩。
以后,我常常回忆这一瞬间。
渐渐的,似乎理解了她这一辈子为什么会有那么多攻击性。我看到了那个打人骂人者的内在是一颗渴望爱的心。
追溯奶奶的一生,某种东西于她始终是匮乏的。
以前,奶奶常说她妈妈是整天坐茶馆的。奶奶还说她自己小时候对她妈妈好,什么事都为她妈妈做。
回忆奶奶的叙述,看到的是一个没有得到母亲疼爱却始终渴望得到母亲认可的小女孩。
我爸爸和他其他仔妹不是一个父亲,奶奶开始嫁的是我爷爷家中的长兄,生了我爸爸之后,第一个爷爷生病过世了,她被安排嫁给丈夫的弟弟,也就是我出生后见到的爷爷。
爷爷留给我的印象很少。他长年在外做手艺(他是个萝匠),很少回家。
爷爷的的性格很沉默寡言。大概在我八九岁的时候,他因为得了病,开刀后在家休养,不久就去世了,他给我留下的记忆只有病后到去世的那么一小段。
童年的母爱缺失,年轻时丧夫,再嫁后长期的两地分居。
或许,这一切能解释那个曾经我无法理解的的记忆,因为重外孙女见面时没有第一时间喊她,她就很生气,对着三岁小孩恶语数落一番的情景。
一个微小的忽视,在一个因极度渴望而极度敏感的内心,就是一个故意的伤害。
她是因痛而还击,只是我们都看不见。
她用攻击的方式去索取,结果当然是适得其反。
我常常想,如果我能早一点明白这一点就好了。
每当我回忆起她那天的眼神,遗憾之中也略感欣慰,好在在她走之前,有那么一个瞬间。
还有一点也很欣慰,奶奶离开的很安详。
接到妈妈的通知,我和弟弟赶回家时,奶奶巳经不能说话了。看到我们进来,似乎她眼里有些喜悦。
当时,她正处于一种身体痛苦的状态中,我们看了都很难受,担心她会一直这么受苦,至到离开。可是,没过多久,痛苦消失了,她渐渐平静了,整个人很安详。
小辈们陆续回来了,围了一屋子的人。她似乎有点怕吵,用手慢慢地把被子往上拉,盖住脸,就像是想安静的睡一会儿。
大娘娘怕她闷,把被子拉下来,她又慢慢地拉上去,几次三番。我让大娘娘不要再往下拉了,就让她安静的睡一会儿。
不一会儿,她安静地走了。
她走的那么安详,自己拉上被子,安静的、轻轻的回到了另一个世界。
我从不相信有来生,想到奶奶,我希望有来生。
来生,奶奶的故事从一个被疼爱的小女孩开始。
明天,在人声嘈杂中,希望奶奶能看到大家在给你过生日。
100岁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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