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阿德,总是让我不由得想起鲁迅先生笔下的“阿Q”,没有旧毡帽,没有衣衫褴褛,可是那神情,那音容笑貌,那遭遇,那骨子深处的观念,都何其相似,就连周围的民众都那么相似。阿Q的年代已过去近一个世纪了,可所有的那些灵魂却似乎仍久久地徘徊在人间,不愿离去。
人们说,天上一颗星,代表地上一个人,当一颗流星划过天际,这就意味着有一条生命消逝了。如果是真的,那么流星划过的轨迹就是生命的历程了。可是苍茫夜空,那痕迹却转瞬即逝,无从追寻,而生命的痕迹呢,或许也一样的吧。特别是那些平凡,甚至平凡得有些卑微的生命也应该就跟流星一样,阿德的生命就是如此。
阿德的死是母亲千里迢迢过来小住时,无意中说起的,在村里发生的新闻中,这一件可能是不算什么的,可听在我耳朵里,却起了大的震动,可能是由于他死的惨状。他得病,胆结石,是大家早就知道的事,夜里痛得哼哼唧唧,直到后来的嚎叫,也是很多邻居听见的。只是没谁愿意出钱为他治病。现在终于活活痛死了,发现的早上,是他母亲和姐姐把痛得在地上滚了一夜的,已是奄奄一息的他抬到床上去的,听说他也就这样去了,当天就被草草地下了葬。家里人都有些笑眯眯的,对于这样的废人的过世,茶余饭后说说也就过去了。
而让我产生震动的另一个原因,却是他的勤快。那年结婚,母亲非坚持在村里也办一场,作为长女,不愿拂父母的意,也就答应了。乡下办喜事颇麻烦,必须请人来帮忙,而阿德就是其中热心的一个帮忙人。他的任务是打杂,挑水洗碗,中午吃完饭以后,基本上帮忙的人都走了,剩下的活基本上就只能是本家人干了,我们却发现仍有个不知疲倦的身影在忙碌,他把两个大水缸全灌满了,扁担压在佝偻的背上颤悠悠的,他几乎头都不抬地干着,递烟给他都只是笑笑,有些腼腆,有些卑微。水挑满后饭也没吃就走了,母亲对他赞叹不已,说比其他总要吃喝要烟抽的帮工好多了。
说了这么多,回头来说说他的身世吧。阿德是抱养来的,父母结婚好几年没生育,着急之余,从堂兄弟家里把尚在襁褓中的阿德领养了过来,权当子嗣。可是阿德一来,父母好象受了什么启发似的,一连生了好几个孩子,阿德却也没被还回去,也放在一起养着。遗憾的是,随着他的长大,家人却发现,这是个有智力障碍的孩子,脑子总是不清楚,书念不进去,好在干活还行。碍于面子,到了这个时候,即便是再不想要,也只能把他留下了。只是这样一来,家里四个孩子,一个是傻子,还有一个先天的瞎子,只有两个健全的孩子,日子肯定是很不好过的了,因而对这个外人,大家的眼神总还是有些异样的。
年轻的阿德也有过一段风光的日子。二十多岁的时候,作为被照顾的对象,进了镇办玻璃厂,作了一名守门员,每月有了固定收入,能贴补家用,家里人对他还是颇为满意的。阿德也很爱吹牛,经常下班后跟村里人聚到一起,说他又见到镇长了,见到区长了,说他们进门的时候怎样对他点头微笑。在不太可能常有机会见到这些大人物的村人面前,他的语气里充满了自豪,而不知不觉的,阿德跟人打招呼的动作也变成了点头微笑。那个时候,对于刚接触鲁迅的我,很容易就想到他笔下被富人呵斥“滚出去”却奔走相告的得意的乞丐,对他颇充满了同情。
虽说阿德脑子不好使,但他也萌生了娶妻生子的要求,许是他的“春风得意”壮了胆,他看中了村里富户的女儿,一个白白胖胖、没念多少书的女孩。从此他成了她家的常客,这件事更是成了村人的笑料,一见他就起哄,打听他们怎么样了,到什么程度了。阿德有时候眉飞色舞地描述他们两说什么话了, 有时候又有点讳莫如深,当然更多时候是无可奈何,说她怎么会看得上我之类的话,可是下班后他还是一定要到她家去报到的。而这件事的结局是显而易见的。除了满足那个女孩所谓的一点虚荣心外,就是以她领回自己又高又帅,却家境贫寒的丈夫回来而告终。至此,一出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闹剧降下了帷幕,从此他也再未闹出其他绯闻。
之后不久,企业不景气,必须裁员,阿德是被首批遣送回来的对象,从此只能待在家里,农忙时在田里,农闲时在菜地里,哪里办酒席时在帮忙的人群里,可不管如何的勤快,在家人的眼中,他彻底成了一个闲人,废人。这个时候出嫁的妹妹又离婚,带着三个孩子回来依靠大哥,在一个四世同堂的大家庭里,收入的主劳力就是哥哥和嫂子,他们压力确实过大,何况他又是个外人,更何况他还不适时地得了胆结石,谁愿意,谁又能拿出这么多钱来替个闲人治病呢?
五十刚过的阿德,终于熬不住病痛的折磨而去了,这颗流星也就如此悄无声息地瞬即消逝了,在他的家人和村人的脑子里,大家也会很快地淡忘他,或偶尔以轻描淡写的口气提到一下他,却也仅限于此吧。而我的这篇文字可能是阿德五十年的生命历程唯一的见证吧,我也只想安慰一下我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再卑微的生命也有被尊重的权利。
消逝的生命,安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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