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秋十月,天有些微凉了。夕阳下,整片草原都蒙上了一层金纱,像行将远嫁的姑娘流着泪披上头纱。老头静静地坐在草地上,一阵风刮过,吹得他有些恍惚。四十年前,对面还是“风吹草低见牛羊”的模样,那时候他还很年轻,常常在那儿赶扫羊群过来吃草。在羊群吃草的大把时光,他把头枕在双手上,随地躺下,看着广阔的蓝天白云慢慢远逝。他想着要在这附近建一个最大的蒙古包,娶妻生子,那该多美好啊。
最让他欢喜的是,春天冰雪在暖风中逐渐消融,嫩草从土中刺穿出来,露出新鲜倔强的模样时,他嗅着泥土的芬芳,一股风便把一群蓑羽鹤吹来了。这是一种最小的鸟类,通体蓝灰色,眼睛闪烁着奇异的红色,发出恍如洞察人心的目光。眼后有一白色耳簇羽极为醒目。细脚伶仃,扑扇着翅膀出现在了老人的面前。蓑羽鹤站立的时候并不让人觉得惊艳,反而觉得普通,但张开双翅,翱翔在蓝天之时,蓝灰色的身躯与天际融为了一体。就这样,蓑羽鹤的英姿在老人的心中留下了一颗难忘的种子。他发现他爱上了这种鹤。
每年春季他都会来到这片蓑羽鹤的栖息地,等候着蓑羽鹤群飞越喜马拉雅山,扑簌着宽大的翅膀飞到他的面前。可是随着时间的流逝,这片地区渐渐开发成村庄,不断地有人迁移过来。因为这儿实在是太美了。可正因为如此,老人喜爱的蓑羽鹤逐年减少,到最后春风刮来,竟再难看见蓝灰色的美丽身影了。
过了许多年,老人慢慢变老,脸上添上了岁月的痕迹。可是老人始终没有忘记蓑羽鹤,他依旧会来到那片草原,等候着蓑羽鹤群的到来。可是往往一无所获。
有一天,他在草原上漫步,春风吹来了一股异常熟悉的味道。他鬼使神差地来到了一处地方,远远地就看见一只大鸟,不对,那分明就是自己日思夜想的蓑羽鹤啊!他激动地连忙跑过去,差点摔了一跤。可是来到蓑羽鹤的面前,他感到很悲伤,蓑羽鹤的身体已经变得冰凉而僵硬,没有一丝往日自由逍遥的美。可是隐约间,他又听到了几声稚嫩的呻吟,他小心地扒开蓑羽鹤的身躯,惊喜地发现有两只一个月大小的蓑羽鹤幼崽,他们显得有些虚弱,眼睛还半睁不睁的,完全没有成年蓑羽鹤那令人惊异的目光。老人这时更感悲伤了,公鹤想必已经完成交配后飞走,留下母鹤单独照顾孩子,如今母鹤也死了,它们俩就成了“孤儿”了。于是当下老人便决定抚养它们,让他们当自己的“儿子”。
可是老人真正的亲儿子却不同意了,他大喊大叫道:“爸爸,你知不知道,这可是国家二级保护动物!”
“我当然知道。”老人漫不经心地回答。
“知道你还抱回家养?”
“怎么,我抚养国家保护动物,国家还能把我枪毙了不成?”老人有些微愠了。
老人的儿子其实是嫌弃老头全身心地照顾这两只蓑羽鹤,甚至到了痴迷的程度,这已经严重影响了他们的生活,所以他借用这个名头,想让老头放弃饲养蓑羽鹤。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得什么算盘,你不就嫌弃我俩个儿子多吃了你一点粮食吗,你别忘了这房子还是我的呢!”
“爸你怎么这么说呢,我才是你的儿子,你怎么能拿这两只畜生来跟我比呢?”
“我可没有兴趣侮辱你,我生病的时候你在哪呢?还不是这两只鹤陪着我,它们不是我的儿子,难道你是我儿子?”老人感到又可悲又愤怒,对着自己的儿子大喊大叫。
“好你个老不死啊,我跟你在这费了半天口舌,你不知好歹是吧,好!你给我等着,我不把这两只畜生给弄出去,我就是你儿子!”老人的儿子摔门而出,留下老人孤独的有些佝偻的身影。
蓑羽鹤是他从小的一个梦,陪伴了他几乎整个青春年华,草原、腾格里、春风、羊群、蓑羽鹤群构成了他那段时光的一切。他喜欢看蓑羽鹤振翅高飞的姿态,它们展开宽大的翅膀,在金色的阳光下,像蝴蝶一样翩跹起舞,那是世间最美的舞蹈。可是渐渐地,不知是腾格里吞噬了蓑羽鹤群,还是蓑羽鹤群倏地一下消失在天际,反正蓑羽鹤群再也不知去向了。如今好不容易能有这么两个儿子,就是豁出命去,他也得养!
不知过了多久,老人的儿子面露讥笑地带回了几个穿着制服的人。
“老头,赶紧把那两只蓑羽鹤拿出来吧,野保站的同志过来了。”老头的儿子大摇大摆地走进来,声音比之前不知高了几个八度。
老头从房间走出来,发现是野保站的同志,他缄默无言,坐了下来。
“老人家,听说你救助了两只蓑羽鹤,我代表野保站感谢您的爱心,现在我希望由我们带回去领养,然后等它们长大再放飞到大自然中。”野保站的一位年轻男同志客气地请求道。
“这位小同志,我以前也在野保站工作过,我研究蓑羽鹤有几十年了,我能够完全照顾好它们,等到他们长大后,我会把他们放飞的,请相信我!”老头这辈子没求过什么人,他破天荒地开口央求。
野保站的同志们在确认老人的身份后,有些犹豫,虽然老人也是前辈了,但毕竟年事已高,家人又反对他饲养,况且没有批准,他们也不好让他饲养两只蓑羽鹤呀。
“几位同志,我这辈子没求过什么人,请相信我,我一定会尽我自己最大的力量养好它们,然后让它们回归到大自然之中,这是我这辈子最大的冤枉。”老人竟然跪下来了,众人大吃一惊,连老人的儿子都愣住了。
“嗨,老人家,不用这样,您也是老前辈了,现在有许可证就可以饲养野生动物了。这样吧,我来替您办好这件事,好不好?”
“好,好,十分感谢您。”老人有些激动,终于没人能干涉自己了。
等到野保站的同志走了之后,老人的儿子依旧像个木桩钉在那里,良久,他才开口:“爸,对不起,我没想到......”
“不要紧,我不仅不怪你,我还很谢谢你,谢谢你帮我跑着一趟,要不然,我还不能名正言顺地养我的‘儿子’呢!”老人自嘲道,“还有,你恐怕从没关心过我以前是做什么的吧?”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两个月过去了。大灰和小灰(老人给这两只鹤取的名字)已经羽翼丰满。这也多亏老人细心而专业的照顾。蓑羽鹤以水生植物和昆虫为食,也兼食鱼、蝌蚪、虾等,幼小的蓑羽鹤由母鹤嘴对嘴的喂食。老人非常熟悉蓑羽鹤的习性,为了小鹤健康成长,老人捉来蚂蚱,学着母鹤的样子给小鹤喂食。为了防止它们野性的消失,每天老人都要花一定的时间教小鹤捕食,识别可食的昆虫。老人甚至开始教小鹤起飞。他像鹤妈妈一样张开双臂,不断地上下挥舞,与小鹤一起练习飞翔。经过不断的努力,小鹤终于飞起来了,它在空中盘旋了几圈后,才带着惊喜的叫声扑进老人的怀里。渐渐地,大灰和小灰能够毫不费劲地用翅膀探寻和丈量整片天空和这片草原了。
老人明白,虽然这里已经难见蓑羽鹤的身影了,可是蓑羽鹤并没有灭绝,只是现在这里不适合它们栖息罢了。现在正值十月,他想挑一个日子,让大灰和小灰回归到它们自己真正的族群,并跟着他们穿过喜马拉雅山,到达印度塔尔沙漠地区过冬。那是它们的宿命。
夕阳下,老人搬了把木椅坐在院子里,摸着大灰和小灰的头,喃喃地说着离别前的话。他有一万个不舍,可是他知道,爱它们就应该放它们自由,土地不适合它们,天空才是它们真正的归属。
离别前的晚上,左邻右舍都过来再看大灰和小灰一眼,这两个可爱的“孩子”也常常带给他们一些意想不到的欢乐。
早上,老人煮了满满的一盆羊肉,慢慢地喂小鹤吃完了临行前的最后一顿饭。希望它们俩能带着他的期望顺利会师自己的族群,跨越那自己这辈子永远也跨越不了的喜马拉雅山脉。他为它们感到自豪。
老人怀中抱着大灰小灰,来到经常玩耍的敖包,放走了它们。十月的秋风吹响了飞往喜马拉雅山的集结号,大灰和小灰在空中不住地盘旋,它们嘎嘎地叫着,像是诉说着思念和不舍,在最后一声长长的鸣叫后,揣起对草原和老人最后的留恋飞入长空,去追赶鹤群。不久,就看不见身影了。
蓦地,天空响起两声密集尖锐的声响,把腾格里撕裂成两半。
今夜,老人注定无眠。
PS:故事构想来源于《中国人的一天》,以此文表达对大自然的热爱,和对现今糟糕环境的深切担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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