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姑

作者: 小米粒666 | 来源:发表于2019-06-26 20:28 被阅读4次

    1.

    电话铃声响到第五遍的时候,梅姑正巧从噩梦里惊醒过来。

    她惊惧的四下环望,仿佛还置身于炽热的炭火盆里,烧得正旺的碳球滚烫的贴着她的每一寸肌肤,她觉得全身都在融化,却又丝毫动弹不得。

    大刚在电话里说,有惊喜要送给她。

    半小时后大刚便出现在梅姑的院子里,他满眼兴奋,说要带梅姑去个地方。

    梅姑极少出门,可是大刚今日铁了心般,不住的央求:“娘,你随我去吧,真的是天大的好事情。”

    梅姑便回屋重新收拾了自己,她换了一套更宽大的衣裤,将整个身子罩起来,又选了一顶丝光线的薄帽子,帽檐低低的遮住了大半个脸,还不忘给脖子套一个脖套。

    她站在镜子前反复打量,确认没有一处肌肤裸露在外,方又拿了口罩和手套戴上,回头示意大刚可以出门了。

    梅姑坐在车里,透过车窗看外面飞驰而过的风景,车子一路颠簸,开过了大片的田野,开上平坦的柏油马路,开进了高楼林立的小城。

    大刚说:“娘,你别怪我媳妇,她也是为着孩子好,孩子看见你就吓得哇哇哭,晚上做梦都惊叫。可是我是娘养大的,我该孝敬您,我和媳妇商量,在老小区给您买一套房子,方便我照顾您,您去看看,合适明天我就买下来。”

    车子拐进了一条被绿荫遮蔽的老路,路两旁分列着粗粗的的古树,树干枯朽斑驳裂纹横生,间或几个铺子挂着崭新的门头还在招揽着客人。

    梅姑心底里封存许久的记忆突然被眼前这景象唤醒了,她觉得心口压抑的喘不过气来,胃也跟着翻腾了,发出了几声垂死挣扎般的干呕声。

    大刚只当是梅姑晕车了,一边稳了稳车速一边安慰她:“娘,你再坚持一会,马上就到了。”

    车子在一栋红色的老楼前停下,大刚打开车门便要扶梅姑,梅姑却急急的拉着他胳膊问道:“哪一户?”

    “娘,三楼最中间那一户,303,我带你去看。”

    梅姑整个身子瘫软下去,半晌才幽幽的吐出几个字:

    “那是个凶宅,那里烧死过人。”

    2.

    回来以后梅姑急急的奔向杂物间,从摞得老高的柜子里费力的扒拉出一个方形的漆皮匣子,她被飞扬的尘土呛得不住咳嗽,却丝毫没有停下手里的动作。

    匣子终于打开了,里面是一张泛黄的报纸。

    1987年11月16日凌晨两点,幸福里小区发生严重火灾,三人被困,消防官兵全力救援,因火势较大,房主夫妻二人均现场遇难,余一名十岁男童重度昏迷,已送往医院医治。

    梅姑用弯曲变形的右手一遍遍摩挲报纸上的那则新闻,眼里不觉间便涌上了深深的恨意:“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

    她即便到现在都能清晰的记得,隆冬寒冷的街头上,她望着窗户内渐渐燃起的那一簇簇火苗,在漆黑的夜空里肆意蔓延,只消一会便笼罩了整个房间。

    她想象着房中之人会是怎样的恐惧和惨叫,身上的每个毛孔都透着报复后的畅快感。

    最初的几天,她在这个小城里东躲西藏,她听到大街小巷的人都在谈论这场火灾何其惨烈,他们一个个都带着猎奇的表情相互打探案件的最新进展。

    几个闲事的老太太围坐在一起,听门口小卖部的大爷说书般抑扬顿挫的分析这场火灾,然后齐齐发出一声:“哦”,那胡诌的大爷便心满意足的叼起了烟嘴。

    她听到老大爷的收音机里循环播放着一则寻人启事。

    那则寻人启事说,火灾遇难者家属向警方反映他们家还有一个十四岁的女孩,可是消防官兵仔细清理现场,并未发现该女孩的踪迹。

    该名女孩叫做冯静尧,幼时毁过容,穿衣打扮与常人不同,最为重要的特征便是右脚是跛的,望有见到者速与警方联系。

    她使劲拉了拉头上的帽子,将大半个脸遮了,有些慌乱的将采购的面包和水扔在老大爷跟前,从包里掏出一大把钱,可是她戴着手套的双手怎么也数不出来那些纸币,索性便将它们都丢给了老大爷,转身就跑。

    她听到身后老大爷喊叫着追了出来,她觉得她应该是被认出来了,便更卖力的跑,一颠一波终于消失在路口拐角处。

    3.

    是的,梅姑就是当年的冯静尧。

    逃出小城的冯静尧带着不多的食物,毫无目标的四处游走,终于在一个雨夜里体力不支,昏倒在一个棚户门前。

    那棚户里住着一对拾荒老人,夜半时分男主人出来解手,正畅快时有闪电在头顶炸开,让他一眼便瞥见了躺在地上的冯静尧。

    一身黑色的衣服从头到脚裹得严实,只露出了半张脸,脸上的肉像是被融化过一般,顺着两颊从眼睛下方耷拉下来,一直到脖子处,因为肌肉的拉扯,下眼睑和嘴唇都狰狞的向外翻,在电闪雷鸣下越发显得触目惊心。

    饶是个汉子,也生生被吓得一个激灵,那人慌乱的提了裤子往屋里奔,天黑路滑再加上心惊胆战,一个趔趄摔倒在院子里,再爬起来时声音里便带了哭腔。

    冯静尧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个简陋的窝棚里,身上穿着灰蓝色斜襟褂子和长裤,她心下大惊,慌忙四处寻找,才发现床尾处有一约么五十岁的妇人,正围在煤炉一侧给自己烘烤衣服。

    那妇人见她醒了,便从煤炉上提了壶,倒了一碗水递到冯静尧的眼前,冯静尧两手端着碗沿,咕咚几口喝下去,方觉得舒坦了些。

    苏醒以后的冯静尧从此便留在了这对拾荒老人的身边,她遵了那妇人的的辈分,给自己改名梅姑。

    因梅姑面容实在骇人,老两口便极少让梅姑出门,梅姑便在家里帮他们烧水做饭,等天黑老两口回来,梅姑便帮着他们把捡到的垃圾分类。

    可即便这般保护,终还是防不胜防,一些好事之人专门跑到老两口的门前,踩了砖头翻到院墙之上窥得一二,便四处谣传,说村头拾荒老人收留了一个怪物,奇丑,如鬼怪一般无二。

    老两口每日为了此事愁眉不展,梅姑却毫无波澜的劝他们不必上心,有人喜欢猎奇,那便让他们看了去,有人喜欢闲言碎语,那便随他们说了去。

    老两口只惊叹于梅姑小小年纪有如此心性,他们又哪里能知晓在这波澜不惊的内心深处,曾掀起过多少次的惊涛骇浪。

    4.

    梅姑睡眠一向不好,以前她老是做同一个梦,梦里她跌落进一个火热的炭火盆,那火一点点将她身上的肌肉烤化了。

    可是自从去过那个老房子,梅姑发现连自己惯常做的梦都变了。

    她现在会梦到一个男孩,那男孩拿了蛋糕点心,悄悄的推门进来,看一眼躺在床上的人,便轻轻的将点心放在床前的桌子上,再聂脚出去。

    她估摸着男孩走了,便从被子里露出头,伸手便抓了桌子上的食物来吃,疤痕横生的脸上展露出难得的笑容。

    她觉得开心,便从床上起来画画,右手却怎么也握不住画笔,气得她将桌上的东西全都划拉到了地上,发出了很大的声响。

    门这时候突然被打开了,几个陌生的男孩女孩正好奇的探头往里观望,她还没来得及遮挡下自己,几个孩子便发出了惊恐的尖叫声,他们大哭着四处逃散,他们一边哭一边喊着:“鬼啊鬼啊,有妖怪。”

    又过了许久,男孩进到她的房间,她看着那男孩,嘴角青紫,眼睛红肿,衣服上布满了鞋印。

    她突然就慌了,赶紧从抽屉找了紫药水来给他涂,男孩一边疼的龇牙咧嘴,一边得空说道:“姐姐,我把喊你怪物的那几个人打了一顿,他们说以后再也不这么喊你了,不过没有以后了,我再也不会和他们玩了。”

    他把手伸过来,握住她的手,一脸坚毅的说道:“姐姐,你放心,有我在,我不会让别人欺负你的。”

    5.

    大刚接到梅姑电话的时候,颇有些意外,梅姑说,她想见见303的房主。

    梅姑依旧一身黑衣从头裹到脚,在大刚的陪同下有些拘谨又有些紧张,她不住的朝着门口张望,她既盼着那人快点出现,又怕那人出现。

    她坐在那里,双手绞着,腿脚控制不住的抖动,她一遍遍的深呼吸,告诉自己如论对方如何责骂甚至殴打,她都要忍受,这是她欠他的。

    她瞥见眼前有黑影闪过,一双脚落在她眼前,她听见大刚搭讪的声音,随后有杯盏轻轻碰撞的声音。

    她听到对面有声音传来:“姐姐,我一直在找你。”

    她不敢抬头看他,她双手越绞越紧。

    “爸爸妈妈临走前让我有机会一定要找到你,告诉你,当年那件事情真的是个意外。”

    梅姑突然的情绪失控起来,她激动的满脸通红,全身都战栗起来,她听到自己的声音都在颤抖:“那不是意外,他们蓄谋已久要将我弄残,就是为了能拿到二胎的生育指标,我亲耳听到的。”

    那是她六岁那年的夏天,老家亲戚来了,她的妈妈招呼了他们坐下喝茶然后去楼下买菜,他们不知道梅姑就在隔壁的屋子里。

    她听到其中一个人说:“你看咱侄媳妇一家现在的生活多好,两口子都是双职工,以后儿子只管接班就好喽。”

    另一个附和着说道:“是啊,还是咱姨奶奶那法子好,要不他们怎么能有机会生二胎,不过那女娃蛮可怜的,全身都烧伤了,我当时去看了,和个怪物一样,特别吓人。”

    6.

    梅姑一直以为她满身的伤痕只是个意外,她的父母告诉她,她三岁那年的冬天,一家人去老家过年,农村老家每到了冬天,家家户户都烧了火红的炭盆来取暖,梅姑一个不小心,便掉进到烧得火热的炭盆里。

    可是现在门外的那两个人分明是在说,她的父母联合了老家的人,自导自演了一出意外烧伤的戏码,为的就是得到二胎指标,生个给他们传宗接代的男孩。

    梅姑越说越激动,激动的手脚都发麻,两眼一黑,便瘫软在卡座里再不肯动弹,她将深埋心底的这段不堪往事说出来,已然消耗了她全部的心力。

    “姐姐,那年冬天的大火,我和爸爸妈妈被困住,他们把我推进卫生间里,将我们家所有的被子都打湿堆在卫生间的门口,火没有烧到我,我用毛巾捂着鼻子心惊胆战的躲在卫生间里,我听到外面爸爸妈妈的呼喊声。”

    “后来他们觉得逃脱无望,便不再努力,他们便给我讲那件事,让我以后有机会一定要告诉你,爸爸说,他们最开始是听了老家一个姨奶奶的话,可是去老家之前,爸爸妈妈已经反悔了,他们还是舍不得你。”

    “可是谁能想到,你就那么毫无征兆的掉到火盆里了,他们即便再后悔,也于事无补了。”

    “你每日将自己关在房间里,从来不给爸爸妈妈好脸色,你没有见过他们两个人偷偷的哭过多少次。”

    “那日大火,爸爸也是第一个跑去你屋里,可是看到你所有的东西都不见了,爸爸就都明白了,他和妈妈,在生命的最后,几乎是恳求的对我说,一定不要恨你。”

    梅姑觉得她这辈子都没有流过这么多泪,她嚎啕着,嘶哑着,那些泪水如甘泉般,流淌过她周身各处,终将她洗涤清透。

    7.

    梅姑死于夏末的一个夜晚。

    那晚上她喝了点酒,便昏沉着睡去,她做了好长好长的一个梦。

    两三岁的时候,妈妈给她买了漂亮的裙子和皮鞋,她穿着在客厅里不住的转圈圈,爸爸在旁边拍着手说:“我们家静尧长大了学跳舞吧。”

    二十岁那一年,收留她的拾荒老人将路边遗弃的男婴捡回家,抱给梅姑,梅姑小心翼翼的将那婴儿揽入怀中,满眼欢喜的说道:“就叫你大刚吧,我养你大,你给我养老。”

    五十六岁这一年,弟弟拉着她的手说:“这房子我一直不舍得卖,就是为了有一天能找到你,或者哪一天,你自己就找回来了。”

    她觉得自己很幸福,她想,是时候离开这具躯体的禁锢了。

    于是她从床上爬起,将身上衣物尽数除下,换上了一件崭新的墨绿色连衣裙,她如小女孩般在镜子前摇摆着腰肢,裙摆飘逸,随着她不断的摇摆,在灯光下绽放成美丽的花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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