捕食者

    同个年级里，出众的男生何止百十。相貌、才情、气场、手腕、学术能力、歌喉、运动天赋、家世，只占据一项，已经招蜂引蝶；兼备两样或以上，如行走的人形光球层，直视他们是不可能想象的任务。

    而作为仅仅可勉强称为“没有短板”的人，张家明甚至拥有张家明这样质朴无华到引人泣下的名字。平头，单眼皮，薄唇，微胖，白皙，一米七四，六十公克，十五厘米，说一口糟糕却温柔的普通话，是中庸、中位数和中午一定要补觉的拥护者。

    可他是唯一一个不折不扣的真正捕食者。

    捕食者应当像猎豹吗，凶险的泪纹织在脸上，虽靓爆镜，更吓走所有人。

    不，张家明笃信捕食者更多像一夜转念的腐食性深海鲨。满嘴可爱的钝牙，平滑地割下一条海豹肚上最肥美的膏脂吞进腹中，重又以睡态沉回光线无法抵达的领地。

    等下一次饥肠辘辘，等下一只好奇或疏忽而近身的猎物，等下一场水到渠成的大快朵颐。

    等。

    借过教材的师姐，周末总搭同班车回家的高中生，常光顾打工的居酒屋的小白领，在cos展一面之缘的美院姑娘，校园开放日当天就拿到号码后来果然成为直系的学妹，还有漂亮的英语实习老师。

    孤身在外？给她关怀。满心是虚构的恋爱经？认真信任地看住她。抱怨同事互踩上司打压生活乌烟瘴气？告诉她从未见过如此纤尘不染的眼睛。讨厌被追着拍短裙摆事业线和抹了十二道工序的脸？和她讨论本雅明。在北上和留守本地高校间徘徊？笃定说无须抉择因她注定脱颖而出。男朋友是清高禁欲的修士？带她领略俗情至美。

    张家明不是不努力的。各取所需，好聚好散，难得是分手后她们都只记他的好。众人更是爱替他传唱，却从来消息闭塞，落后几个节拍，猜不到他正得手的是什么新鲜类型。

    一哭二闹三上吊，是绝对要远离的。人生苦短，应当把时间花费在尽可能多的女人身上。张家明没有真心，但是有什么要紧呢，他向谁也不付出真心，因而永不涉险。

    直到遇见另一个捕食者。

    已经过了在新生身上练手的低段位，倾巢出动的报道日，张家明安稳坐在大把空位的图书馆，重看加缪。窗外大太阳煎煎地灼，室内冷气吹得人直裹紧外套，球鞋里脚趾舒坦地缩成一团。起身去新泡一杯咖啡，张家明的步子踏得甚是松散。

    突然有女孩子动听的一把嗓子说话。

    “你要不要脸？校门口说完不算，又跟到图书馆来？还不快滚。”

    开水机旁是楼梯，人人都乘电梯，楼梯间通常和外廊同样，只供斯文人打电话和吃便当。这时却台词声声传来，好似肥皂剧。

    “我真的很喜欢你。我从来也没有说过这样的话，在你之前没有喜欢别的人。”咦，虽然带点哭腔，怎么听都是土木小陈柏霖没错，真是荒天下之大谬，他也有今日。

    “真恶心。你要我说多少遍才信，前几天是骗你玩的好不好，死心没有？死心了快滚。”

    张家明差点笑出声，更加挪不动，抱住水杯站在原地听得满是滋味。

    “昨天你才告诉我，你有了喜欢的人，不是说我？”哈哈哈哈哈哈哈怎么这么low。

    “当然不是，是昆虫系的张家明。”

    什么？

    两个人又颇纠缠了很一会，听得女生又骂又哄软硬兼施把那苦情男主推走，张家明回过神来。这是哪路小神仙？江山代有才人出。可是完全是陌生的说话方式和腔调，声音在记忆中更对不上号。

    完了，自己这是远离情场太久，老了也生疏了。

    书再也读不下去，胡乱塞回架上，索性打道回府。

    父母都在家，焦虑地翻箱倒柜找衣服。罕见，平素冷静的中年人，穿着并不考究，毕竟谁也不敢轻视他们，今天这是乱忙什么。被他们一眼看见，又大呼小叫“你怎么回来了”“打电话也不听”，听了半天，什么什么饭局，什么什么故人，依然摸不着头脑，就被逼换了件稍正式些的衬衣，一并拖出门去。

    桌边已坐了几个世交，张家明也不含糊，叫了一客厚切刺身拼盘，习惯性浓浓地抹了芥末，蘸几分酱油，没料到这家新换了呛口的芥末，吞得眼泪直涌。视线模糊里，三个人走进了猛然充满了寒暄的房间里。

    “叔叔阿姨好，你们没见过我，我叫林子君。”

    是她。张家明喉头一口辣差点遁入鼻子里。

    擦干眼泪，只见一个粉扑子脸少女坐在对面，向自己遥举一举手中的芒果汁。

    饭散了，两个年轻人落在后头。

    “你怎么认识的柏羽？”张家明顶不喜欢打机锋，问话单刀直入。

    林子君并不吃惊，只一笑，说：“那天在机场，迎新几个人里只有他长得好点。”

    “而且我妈蛮喜欢他。”想想又添一句。

    “难道不是三天前才到而已……”

    耸耸肩，少女挑起一边眉毛，问询的眼神。

    “下午我也在图书馆。“

    “哦。”恍然大悟的表情。她并不作答，兀自追上前面一团酒气互相恭维的长辈们，留等下文的张家明像个傻子，仍未反应过来。

    林爸林妈是这帮旧同学的责任，带着四下观光吃喝，这宝贝女儿就成了张家明的负担。真是折磨，为她面面俱到处处奔走，女生也未见得领情——电话卡替她办了，却说不喜欢这号码；银行卡拿到手，却嘟囔“我在家都用的深发展”；校园卡和宿舍钥匙替她领了，电话却百般打不进，好容易接通，不耐烦地说明天再拿到酒店来今天要睡了。

    要睡了？分明才八点半，背景里听也不是安静的卧房。

    第二天拖着两只箱子三个包到楼下的，可还不是那冤大头柏羽，一双眼睛怨恨地钉在自己脸上。林子君头发高高绑在顶心，露出汗津津白生生的颈项，明明什么都没做，却咂舌抱怨天气热得恶毒。

    你才恶毒。张家明心中忿忿，依然想质问她好端端为什么还没见面就陷害自己，转念一想这姑娘肚肠里谁知有些什么？问也白问。

    林爸林妈走了，回头看了又看，女儿假笑一直到他们消失在安检里，一转脸就喊饿，最终挑了又远又贵的餐厅，居然还开了瓶酒。

    付账的张家明把后槽牙磨了又磨。

    开学，寝室的床又硬又窄，想必她是睡不惯，每晚短信一条接一条进来，丝毫不考虑套餐流量和对方的睡眠。连着两周下来，彼此身世都交代清晰，爱好找到共同之处，攀比了一番读书的逼格，隐晦暗示了感情状态，通常进行到这一步，就该暧昧了，可是和她？张家明还没想好。

    完全不劳他费心，第三周，林子君已经挽着四年级的男神级学长被人目击到，一时朝野震惊。没沉住气，张家明发信询问，她居然说，因为人家发了三篇SCI，实在有吸引力。

    谁问你什么吸引力了，自入学来那人就一直被各种倒追，冷淡到几乎被怀疑取向，你何德何能，竟然这么快手到擒来。

    “花了两个晚上聊通宵谈人生，他说我有灵魂。”

    算了，和这种人能说到什么地方去，不如抓紧时间发展新恋情是真。

    刚瞄准新猎物，就听说林子君和男神和平分手，隔日已与邻校乐队主唱同进同出。

    真不凑巧，新猎物也是邻校的软妹，张家明爱惜名誉，才不要和林子君这种新手相提并论，只得重新寻找目标。

    林子君迅速飞掉主唱，已和乐队原驻唱酒吧的小老板过从甚密。林子君失落地说，生意人毕竟俗得很，还是书店帮佣的x大数学系男生更适合自己。林子君对数学高山仰止，和部长师兄日久生情。林子君……

    这势头，是要把自己从神坛上踢下去吧。最糟糕是，张家明过度关注敌方动态，白白错失多次战机，已有一个半月空窗期。闻所未闻，闻所未闻。

    那边厢，林子君同学已经搭上生态系的博士生，喜滋滋在人家地盘的学术会议上跑来跑去，大有要从中钓个国际友人做下家玩玩的意思。

    不能这样下去。也许该退役了，张家明不无残念地想。

    想要不见一个人的时候，校园还是挺大的。学期接近尾声，冬天再不冷，也有一股肃杀气。迎面匆匆走来的女生愣了一下，喊出了张家明的名字。

    是林子君。头发长得飞快，烫出大卷披散着，大毛衣，到脚踝的灯芯绒长裙。被GRE虐得恍惚的张家明不由想起，自己曾一直想猎一个森女，试试草食系的滋味。可是林子君究竟是什么人，自己也并不清楚。话说回来，即使是那些如同打开的书的女孩子们，自己又何尝真正了解过，那些速食的、捷径的侧写，只是对症下猛药罢了。

    也许是因为林子君的新美瞳，张家明在看她的一瞬间有些心动，还有追悔莫及。

    “有空吗，要不要去吃烤肉？”

    林子君吃起东西来没有声响，脸颊却一鼓一鼓十分可爱。原来她顶爱喝可口可乐，还一定要冰冻过。吃鱼一把好手，大喇喇一筷子放嘴里，刺一根根晶亮地吐出来。毛衣里面穿着短袖，裙子边缘露出光洁的小腿。考试不太顺利，但是最糟心还是两个月前蟹子最肥的季节没能回家，想到就一副苦相。学校里交到几个朋友，最爱坐食肆靠窗的位置，编派路人有怎样狗血的人生，创作出最不要节操的故事的那个人这顿饭可以白吃。

    诶，她似乎确实有灵魂。灵魂是什么，张家明也不明白，也不认为一顿饭乱糟糟一通胡扯就能体现出来，只觉得她实在值得更多的聆听。他为那些被她走马观花的男人们感到遗憾。

    临出门遇见熟人，张家明正要招呼，已被林子君拽住衣袖。

    走过他们暧昧的眼神时，张家明有种久违的优越感。不，不一样的，以前的那种志满意得，是因为身侧有佳人，此番却是因为身侧的佳人是林子君。

    林子君，那个最最非凡不过的捕食者，远比自己更高超的捕食者。林子君。

    夜晚开始刮风。寝室楼下路灯的光在她眼里流动，明暗难辨的笑使得她像在诀别。

    新生们的期末只剩最后一日，张家明在学校也就留到这天。教学楼里阴惨惨的，不知是多少笔下的错题在作祟。人渐渐走得净了，仍没有林子君的踪影，张家明焦灼起来，拨出电话，向考场走去。

    边从门里出来到楼道边说笑得热烈的可不是林子君，身边却是广受这届女生欢迎的物理实习小老师，年轻英俊的脸上写满痴迷。林子君从衣袋里摸出手机，毫不犹豫地按下了拒接。

    张家明一闪躲进最近的教室。

    果然如此。

    捕食者如她，迟早也是会厌倦的，或者力不从心，就像自己一样。要等她吗，或许会有那一天。但是经历这次回炉再造，难道不应当嘲笑着自己的愚蠢，义不容辞重回战场吗。

    张家明还没想好，他有点不知道自己何时才会想好。

    但是管他呢，一日捕食者，终身捕食者。等打定了主意，春天也该苏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