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风

至元十八年，我在日本海做海盗。那时候，日本的货船少，官船多。有时一个月也不见得有活计。抢不到东西的日子长了，我就只好靠钓鱼为生了。

海盗做到这个份上着实是一种悲哀，但我也不能就此自暴自弃。每当感到失落的时候，我都会想起前几年那段逍遥快活的日子。

那时候，我在朝鲜湾活动。朝鲜的货船比日本多，而且大都是前往渤海湾的大船，它们物载丰盈，货品极佳，是打家劫舍的好选择。所以我在朝鲜湾的时候，过得真是阔裕极了，几乎天天都吃大马哈鱼，喝高丽芬子酒，有时还能搞到高丽参。高丽参是宝贝，但是吃多了失眠，所以我一般把它的卖给同行。后来我凭做这个生意，攒起了一笔钱，给自己换了一艘双甲板的大船。

那是我海盗生涯的黄金时代，只可惜好景不长。后来蒙古人派兵进驻高丽，我的日子就一下变得糟糕了。这年头，蒙古人都是大爷，我惹不起他们。所以自从朝鲜的货船受到了蒙古的庇护，我就不敢再打他们主意，朝鲜湾一带也就此没了我的活计。

我这辈子最讨厌的就是蒙古人。如果不是蒙古人我可能现在还是个衣食无忧的阔少爷。

在宋朝，我家住在临安，是一户三代同堂的大家庭。我的祖父是一个读书人，但由于考科不顺利，后来就改行做起了丝绸生意。那时适逢宝庆年间，商品经济发达得很，我爷爷白手起家很快就把家业做大了。

我的祖父这辈子最大的遗憾是没能走上仕途。所以，他就把自己没能完成的理想，寄托在了我爹身上。

但我爹偏偏最不爱读圣贤书，他的爱好在于研究科学。我爹是一个伟大的发明家，一生发明成果无数。比如他在十八岁的时候，发明了一部“水转大纺车”。这种纺车结合了水排，用流水的冲击力带动齿轮运作，大大节省了人力。可惜，这部纺车还没用几次，就给我爷爷拆掉了。

我爹当时郁郁不得志，就经常带我去钱塘江边散心。我印象里他每次看见滔滔江水就心情大好，时而高歌，时而作赋。有一天，我趁他高兴就问他：

“爹，你每天都研究这稀奇古怪的东西是为什么呢？”

我爹说：

“格物致知！”

在我十八岁的时候，我爹带我去看一样东西。那是一只长长的竹筒，竹筒一端装置了铜制的机关。我爹把竹筒对准我家的水缸，只听“砰”的一声轻响，水缸就被打得爆炸了。原来电光火石之间，有一颗小钢珠从竹筒里弹射出来，其威力可以造成极大杀伤。我神乎其技，不禁拍手叫好，我爹朗声笑道：

“哈哈哈，我这玩意儿叫做“神龙铳”，可以制敌于千里之外。我听说蒙古人打仗最厉害的就是骑射功夫，现在有了他，我大宋就有希望了。”

那时是咸淳八年，蒙古大军挥师南下，襄阳城岌岌可危。我爹的发明如果能成功用到战场，势必能扭转颓势。

可惜这发明还没推广，蒙古的铁骑已经滚滚而来。我爹志愿去前线作战，只开了两枪就死在了蒙古人的刀斧之下。

国破家亡之后，我便漂流到大海之上，为生计做起了海盗。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从翩翩少年变成了粗野大汉，在这茫茫海上总算活了下来。

蒙古海军驻进高丽之后，我就驾船到了日本海。

日本的海盗们起初对我很不友好。他们听说我从高丽来，就觉得船上有什么宝贝，总是在半夜搞些鸡鸣狗盗的事情。日本海盗多持长刀，不好近身。为了破他们的刀法，我发明了一种棍与刀的合体，这种武器比他们的刀要更长，只在刀头几寸的地方开刃，可以说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在那之后，日本人一来，我就一下他们桶到海里，一天大概要桶十几个。久而久之他们知道打不过我，反而和我称兄道弟起来。再后来，我和他们做起生意，长期要打交道。为了方便行事，我还换了一身日本人的行头。生活就这样一点点稳定下来，温饱问题总算解决了。可没多久新的问题又来了。

日本弘安三年，政府大兴海防，沿海一带官兵数量激增。日本的海盗们朝不保夕，相继逃走。到了第二年，海面上只剩下一片狼藉，半只船也看不到了。后来，有个日本人对我说：

“你怎么还不逃命？元朝的军队马上就打到日本啦！”

我才知道，原来蒙古对日本开战了，当时也吓得屁滚尿流。

这就是我记忆里元日海战的前夕。

此处不留爷，自由留爷处，即日我驶着船向南，去琉球一带避风头。我这辈子逃了三次命，都是因为蒙古人，那天我暗暗发誓下次再碰到蒙古人我打死也不逃了，大丈夫活也好死也罢，总要留下点骨气。

航船行驶了三天三夜，大概刚过九州，我的罗盘突然坏了。屋漏偏逢连夜雨，晚上，海面突然袭来一整怪风，把我吹的船吹离了航线。到第二天白天，我把船锚放下，视察周围，发现自己竟不慎漂流到了一片无风带。无风带顾名思义此处无风无浪，船要走只能靠桨划。可是我的船是双甲板的大船，我一个人又怎么划得动呢？怪只怪自己倒霉，只好放下一只小艇划走了。

我很舍不得自己的大船，一个海盗总希望自己的船越大越好，我本来还梦想买一艘三夹板六桅杆的巨舰，到时还会招一批水手，几个航海士，几个厨子。那时候我有了能力，就不再抢老百姓的船，专抢奸商和贪官的脏船，时不时还要接济一下困难人群，成为海上的大英雄。只可惜现在这些都成了泡影。

自从我的罗盘坏了，我就不知南北东西，我划着船从白天到了黑夜，也不知行驶了多远。夜里，我躺在小艇上，看着茫茫星海，四下没有一点儿动静，偌大的世界好像只剩下了我一个人。此时，回想起临安城的往事，眼泪不知不觉涌入了眼眶。

第二天，我从睡梦中醒来，周围起了大雾。隐隐约约中，我看见不远处有一艘大船。这让我激动坏了，我拼命地对着它喊，喊了好一阵，那船也没什么动静。后来，我就自己划船一点点靠近。在雾里，那艘船好像一张浸泡药水的图案慢慢显形。直到很近的地方我完全看清，顿时吓了一跳——那不就是我自己的船吗？

原来，我划了一天一夜都是在兜圈子。

无奈，我又回到了大船上，看着一片白雾，感觉自己凶多吉少，心里又是一阵酸楚。可后来我也想通了，这大概就是我的命，与其郁郁寡欢，苟延残喘，还不如纵情享乐，现在天地之间只剩下我一人，也许也是一种凡人不可求的自由吧？于是我就把船里储备的食物都拿了出来，在甲板上大快朵颐，吃饱了就睡，睡醒了就唱歌，

“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 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一时间竟忘记了国破家亡的事实，还以为自己游历在祖国河山之间，心里高兴极了。

迷失后的第三天，我在船上钓鱼。突然，平静的海水起了涟漪。我大叫一声，“风！”，立刻跑去把帆升起来。过了半天，风也没见来，我就爬上桅杆眺望。只见远处不知何时多了几座小岛。再定睛看，原来那不是什么小岛竟是几艘巨型战舰！

那些巨舰正缓缓地向我靠近，过一会儿我便看清那上面插的是忽必烈的旗子，没错，这就是元朝的舰队了！

传说，蒙古人善陆战不善海战，所以有人出了个主意，就是把船造得跟城市一样大，士兵在海上作战就可以如履平地了。所以我看到的战舰好像一座岛那么大。这个主意倒很有创意，但也有个很大的问题，就是这么大的船要怎么行进呢？为此，蒙古人找了一大批中国人来帮他们划船，结果船还没开到一半船夫就累死了好多，后来只好找船上的士兵去划船。船行至此，士兵也累死不少了。这说明，蒙古人虽凶悍，但没什么海战经验。

这几艘主要战舰后面还跟着其他大小战船千余艘，所到之处都是波涛阵阵。

当时我正位于舰队的航道上，要是再不逃势必要被碾得粉碎。但是光凭我那小艇何时才能划出这浩浩汤汤的阵队啊？想到这儿，我又心如死灰，一动也不想再动了。

就在此时海面上刮起一阵狂风。这股狂风力大无比，似乎从天而降，又像从海底深处袭来，刹那间天翻地覆，海水被掀起了万丈高。那庞大的军队顿时好像成了一堆落叶枯槁。只在那么一瞬间，蒙古人的船队就被席卷而去没了半点踪影。我煞是震惊，突然一记余浪把我也卷到了海中。

等我醒来，发现自己躺在日本人的房子里。原来，我穿了一身日本衣服，他们就把我当成自己人救了回来了。后来，我在当地做了一个农民，结束了海盗的生活。多年后，我和朋友们再谈到当年蒙古人舰队的覆灭，他们都说那是一场“神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