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我的素描课老师。初次见她,我以为30岁。后来才知她有个已经在准备高考的女儿,才大致猜测出她的实际年龄。
我向来不是看人很准确的那种,倒也不为自己的判断失误而太惊讶,但她的不同之处在于,之所以看上去年轻,绝不是因为皮肤身材的状态,仔细看,她有皱纹也有斑。她的年轻完全来自眼神和神态——更确切的说,她是无龄的,看到她,你想不到年龄。她没有丝毫的想要留住青春的那种扮嫩气息,也没有抓住青春尾巴的急切内里,这多少让我赧颜,平心而论,我是怕老的。心里有了怕,多少就会有些不自在,有些地方就会用力过猛。她身上没有,自然的,淡然的,过着她的既高龄又无龄的生活。
画室在她家,我不太出入这类的小区,严格讲这不能算小区,而是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旧房子,看起来像是没有物业并且跑着居委会大妈。房子里没有厅,而是直铺的三个房间,有过翻新的装修,让人想到她的的确确是生活在这个世纪的这一分这一秒的。去了几次,就习惯了,渐渐景致不再是景致而是生活。但在我心里,多少会有些心疼她,但我知道这完全是我的自作多情。
她还有一个学生,早我一年跟着她学画,如今已经开始画人像了。三个女人一台戏,慢慢的话题就扯了开去,她俩都是文艺女青年。一个是年纪很大经历的沧桑也很多但依然眼神单纯明亮,谈吐间常常带着真感情,另一个是年纪尚小独立生活但大部分的收入都用来学画画学英语学舞蹈学化妆学blabla的小学霸。
我很喜欢她们。我身体里也有一个部分是文艺的。但是我有一个问题:文艺女青年对我来说,除了真挚、敏感、多识、才华等等之外,还有一层含义。那就是——百无一用。电影《归来》成了热议,我是看的电影,之前并没有看过小说。电影里有一幕,是婉瑜失忆,焉识去质询医生,医生告诉他有一种疗法,国内还没有,叫de ja vue ,但他发音不准,焉识用法语发音确认了一下,是不是这个意思。这一幕并没有给我留下过深的印象,因为在我看来,这是再正常不过的日常一幕。之后我看了一篇对比原小说的影评,拿这个情节来诟病张艺谋,说焉识是个会四国语言的教授,他经历了之前的恃才放恇,年轻时对婉瑜也是觉得“累赘”。到后来经历了不谙世事百无一用的颓废,再在漫漫的流放缱绻中反味出婉瑜的好来,才有了电影中不离不弃寻求陪伴的“感情基础”。是的,看电影我是看不出这些来的,从这个角度讲,电影里的焉识,的确不过是成千上万的右派中的一个,一个满脸唐黑的,泯然众人的普通知识分子,被命运揣拽。
其实触动我的不是电影而是影评。我从来没有对“会四国语言”这件事想太多过,也没有因此而自我期许很高。实际上,我懂的语言可能更多一些。但我也完全理解焉识的那种很高的自我期许,觉得自己跟众人不同——没有读过小说,我很难讲这是焉识本人的想法,还是作为外孙女的作者的想法,还是影评人作为小说读者的想法。
虽然对自我没有更高的期许,也从不认为自己跟众人有任何的不同——其实不是我不想,而是我的环境不允许,在我所处的环境里,我真的不够优秀——但我明白焉识的那种百无一用之感。人的精力是有限的,你拿来学四国语言了,可能去察言观色的本事就没得到机会成长。虽然有一颗不算不善良的心,也有好脾气好修养,但为人处事的学问,何止是做好自己那么简单。
反思我自己的话,我有个问题就是——日文叫aite ni shinai。就是说不拿对方当对手看。之前我一直以为不尊重就是不礼貌,看不起,甚至辱骂,侮辱之类的。只要不是这样就不算不尊重。但更深一层的不尊重,可能是连看不起都没有,直接视对方为nothing。而非常不幸的,我好像有时候就是这么干的,只是我自己不自觉而已。一个朋友给我讲述跟他离婚妻子的感情,他说,虽然离婚前每天吵每天吵,很闹心,但有个人跟你吵,世界上就还是有两个人。可能离婚后她走了,我就成了nothing。梁文道也举过一个例子,他问一个人,你知道今年是回历什么年吗?藏历又是什么年呢?再问新疆人藏族人,知不知道今年是汉历什么年,他们都是知道的。而汉族人不知对方,似乎是因为“没有知道的必要”,并不因此而觉得缺乏常识以及羞愧。我们汉族小孩常常觉得自己并无民族偏见,也觉得自己并非不接受他们,甚至在高考他们加分的时候还会羡慕嫉妒恨,我们意识不到自己对他们的“不尊重”,也意识不到他们所说的我们的“排外”源起是什么。是的,哪怕你跟他们互殴,那起码说明你们站在同一个平台上,但若你客客气气认为他们的生活是你“没有知道的必要”范围,其实说明了对于你来说,他们是nothing。是“要么你来融入我,以我的方式生活,要么你就不存在”,这样的意识,并不是真正的尊重。
所以,对于一些人来说,你跟他吵,骂他,可能都比现在更尊重。起码,你拿他当对手。
而文艺青年们的百无一用,很多时候就是因为不拿对方当对手。吵?骂?宫斗?文艺青年才不干。他们喜欢的是一个澄明的天气,一轮大太阳,暖暖的照着他的下午茶,加一摞好书,看不看的翻几页,猫在膝盖上睡熟。书(或者画,或者音乐,etc.)使他们囿于这样的世界,他们对俗世总是不屑。
有一天我听到广播里放很古早的一首歌叫《小小鸟》,我觉得这是文艺青年的内心写照——我是一只小小小小鸟,想要飞却怎么样也飞不高,有一天我栖上了枝头,却成为猎人的目标。一只拼命的想要依靠自己的力量飞上青天的小鸟,他以为“做事”是正道,他以为“靠关系”是邪道,他以为世界有点污浊,他以为这个污浊的世界要与他为敌,其实只是因为他太不拿别的鸟当回事了。所以他总是孤独,飞不高时孤独,栖上了枝头孤独,飞上了青天却什么也找不到。
刘瑜说,她觉得自己有很多个子集,而跟人交往她只能拿出其中的一两个来,她很难找到都对她照单全收的人,所以寂寞,所以干脆不跟人交往算了。我想,焉识也是吧,他会四国语言,那么他至少知道四个世界。可能,他跟婉瑜交往,也不过能拿出其中的一个来,而大西北流放期,可能连一个的四分之一都用不到。
人的气场是可以被周围的人感知的,文艺青年清高的自我阻隔,造成了他人对他们的不亲不爱,于是他们在人世上就变得有点艰难。我的素描老师的言谈也给我这样的感觉——精于素描,诚于自我,她是赤诚的,单纯的,善良的,温柔的,像个刚毕业的大学生一样,但是百无一用。几十年的岁月,没有给她留下板斧的痕迹,没有让她妥协世俗,也没有让她有更大的精进,她就保持着大学毕业生的那种纯净微笑,屏蔽着俗世的纷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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