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班了,下雨了。
漫长的夏日里,像往常一样,总有几场大雨不期而至。像往常一样,路程拥挤在燥热的人群里,乘地铁回家。大家都多少淋了一点雨,每个人都湿漉漉的,贴在后背的姑娘不知道好不好看,但是挤在脸跟前的大哥喘息粗重,模样稍微有点惨不忍睹,人太多了,路程无法转过身去。
糟糕的天气让人沮丧,路程有点想抽根烟,但是距离到家还有五站。
小区的道路还是有一段很泥泞,路程小心翼翼的不想弄脏裤脚,但是路过的三轮车还是溅了他一身。他抬头看看三轮车远去的背影,叹了口气。
早上单位有人问,路程你嘴怎么了?
没怎么呀。
他跑去洗手间照了照镜子,发现昨晚的红酒渍还粘在嘴唇上。紫红色的印渍在上下嘴唇各形成一道瘢,抿着嘴的时候看不到,张嘴一说话,它们就露出来了。这两道印,跟了路程一整天,又跟着他回到家来。
半瓶剩下的红酒还留在桌子上,酒杯里干涸的酒渍也是一样,保持着流淌的形状留在杯壁上。
路程忍不住给自己倒了一杯,尝了一口。酒体已经疲软,口感稍微有些酸,但实际上路程也品尝不出这些差别,这劳什子对他来说实在没什么好喝的。
他试图去回忆,但不是对这瓶红酒,而是对带来这瓶红酒的那个人,确切的说,那个女人。
“夏梦”似乎是一个很早年间香港女明星的名字,他隐隐觉得这名字听起来不太真实。作为一个电影行业从业者,路程其实也并不了解太多关于电影的事情,毕竟他是个搞程序的,根本没有必要知道那些文艺青年才关注的东西。(他倒是确实不知道,那个拍电影的夏梦也是个艺名。)
那天的电影发布会上,路程一如既往的负责安保工作,技术部门在活动组织中派不上什么实际用场,只好出些体力。不过好在安保有专门的安保人员,路程等于是个闲差,他手里拎着一堆通行证件到处晃悠,有一搭没一搭地监督着安保人员维持媒体记者和影迷们进场的秩序,心里盘算着一会儿去看哪部片子。这件西装他很少穿,领子有一点硬,让他不太舒服,不时要抬手去扯它们。
他就是在这样情况下遇到了夏梦。
“您好。”她很有礼貌。
“请问发布会的主入口是在这边么?”
“噢。对。”路程随口答道。。
“谢谢。”她说。“现在还能进场么?”
路程抬头看了一眼她的记者证,确是自己经手制作外发的证件。
“你来晚了。”路程说,然后才把目光聚焦在对方的脸上,这个女孩子比他脑子里的女记者好看许多。
“呃~不过我还是可以带你进去。”路程听见自己这么说。
“太好了!谢谢你!”
于是路程带着这个迟到的女记者,大摇大摆的穿过人群,给安保打了个手势,从一扇侧门走进了发布会的主会场。一路上,路程都没有回头,只是从余光里瞥了瞥她的脚。那双裸色的高跟鞋,露出了她整个的脚背,可以清晰地看到那几根细致的脚掌骨随着她的步伐,在白皙的皮肤下一起一伏。
“到了。”
路程说着,用一只手打开放映厅的门,一边微微侧身,示意女记者进去。记者跟路程微微颔首,嘴角挂着一丝笑意,轻巧的探身走近了黑暗里。电影已经开始放眼,大银幕上的光为她的身躯勾勒出一个完整的剪影,路程看着她的背影,直到她扬起的发丝彻底消失在视线之外。
会场内外人群熙攘,许多看起来像是文艺青年的小年轻们围在一起,探讨着关于电影或者别的什么话题。还有一些不知真假的粉丝团,有组织有纪律的开会布置着各自的任务。国内的发布会都大同小异,国产的电影良莠不齐,国外的电影又请不来几个大明星,反正终归是大家一起热闹。
路程忽然没了看电影的兴致,他去后勤领了盒饭,吃着看了一会儿闲下来的工作人员打牌,然后就躲到天井里去抽烟。
他在这里第二次见到夏梦。
“咦?你也在这儿。”女记者说。
“哦。出来抽烟。”路程有点发愣。“你怎么也出来了?”
“电影很无聊,反正我已经拿到通稿了。”她说。然后从包里拿出一种女士烟。
“诶~借个火。”
路程把打火机打着了凑过去,记者用手轻轻触了一下路程的手,示意已经点燃了,然后轻轻的吸了一口。
“今天谢谢你啦。”
“你已经谢过了。”
“我叫夏梦。你呢?”
路程以实相告。
“你是工作人员?”
“算是吧。”
夏梦看了路程一样,似乎发现他话语里的不自信,但是也没有再深究。路程也发现了自己似乎变成了话题终结者,这不是他所愿。他努力地想找些话题来说说,便问:“你喜欢什么电影?”
出口之后路程就后悔了,这真是个傻问题。
夏梦果然笑了出来,不过倒不是尴尬的笑容,笑得反而很甜美。
“说实话,自从做了这个影视记者的工作,电影这东西我真是看够了。”
路程松了口气。
夏梦又说:“我看你也不是很有兴趣。”
路程冲着大厅里的人群努了努嘴:“反正是不会像他们了。”
夏梦把最后一口烟吸完丢掉,用脚踩灭,然后盯着自己的鞋尖看了一会儿。路程也不由自主地去看她的脚,比之前看得更为仔细真切。
“这个时候要是能把鞋脱了,倒在沙发上喝一杯就好了。”夏梦说。
“你不是已经拿到通稿了?还没完事?”
“我一会儿还要找摄影师拿照片,然后还要要回去组稿发稿。”
“哦。”
路程倒是有点庆幸,大概是内心里不太愿意就此作别。
“对了。”他突发奇想。“这里二楼有个咖啡厅的其实,因为办活动所以临时关闭了,上边应该没有什么人,不如我们上去歇一会儿?”
“好啊。”
于是路程又在前边引路,越过安保线的时候不由得头皮发紧,因为安保们看着他带着个陌生女孩子到处跑的眼神,多少都有点异样。
这有什么呀?是我自己想多了。路程在心里这么跟自己说。
咖啡厅果然空如一人,不幸的是连咖啡师也不在。路程给夏梦找了一把舒适的椅子,然后自己去吧台后边倒了两杯水,又找来一个碟子当烟灰缸。
“这样被人发现不太好吧。”夏梦问。
“没事没事。”
路程嘴上这么说,心里还真的有点害怕,万一单位的领导鬼使神差的出现在这里该怎么办。
“遇到一个老同学。”
路程在脑海里展开想象,他准备这么跟不期而至的领导解释这个状况。
不过夏梦倒是很快放松下来,把脚搭在了旁边的一把椅子上。路程又不自觉的看了她的脚一眼,随后又注意到她坐下以后,裙子稍微往上退了及厘米。
路程赶紧点了一根烟,集中自己的注意力。他不是没交过女朋友,只是莫名其妙带着这么个好看的女孩子逃开人群,躲在这么个僻静的所在里,让他的尴尬症有点发作,症状就是略微的晕眩,并且手心有些出汗。
这时候,外边的风起来了,鼓起窗口的窗帘,好像一个风帆。
两人一同扭头去看那窗帘,风在窗帘下边,像一只丰满的抖动着的乳房,同时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他们就这样安静地坐了一阵子。
“感觉好放松。”夏梦忽然说,“整天也难得有这样的时候。”
路程下意识地点点头。
“你知道吗?”夏梦说,“你这个人让人很自在,一点都不会感觉别扭。”
“是吗?”路程不好意思地笑笑,“也可能是因为我不擅长聊天。”
“男人就应该话少些,”夏梦侧着脸冲路程眨眨眼,窃笑着说:“女的没一个不话痨的,你来做一个倾听者不也很好吗?”
路程还在琢磨着,夏梦却忽然站起来,裙角晃花了他的眼。
“喂。你今天晚上有事请吗?我去找你喝酒吧,怎么样?”
“晚上?”路程诧异地看着她,“啊,应该没什么事儿。”
“那好,到时候你给我发个定位,我带酒过去。”
路程有点发懵,不过他还是点了点头。
“那么我现在该去找摄影师了。”夏梦说。
第三次见到夏梦,她已经站在了路程家门口,手里抱着一个袋子,里边装了些零食以及两瓶红酒。她没有穿白天的职业装,而是换成了舒适的牛仔裤和T恤,整个人也看起来年轻了几岁。
“请进请进。”路程忙把她让进房间里,并接过她手里的袋子。“我去帮你找双拖鞋。”
夏梦站在当地,轻松地打量着路程的家。
“你们这个地方还蛮好找的,就是进来小区比较不方便。”
“唔,老小区就是这样。”
他们坐下。
“你家里,有红酒起子么?”
“我找找。”路程艰难的从橱柜里翻出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赠送的红酒起子,笨拙的起开瓶塞。
“你不常喝酒?”夏梦问。
“啊,很少。”
“哎哟,我光顾着自己了,我以为你也喜欢喝酒呢。”
“没,没关系,我乐意陪你。”路程忽然抖了一个机灵,“做个倾听者嘛。”
夏梦嫣然的笑了笑。
“我这些日子过得确实不太好,确实是想跟人说说。”她摇晃着杯子里的酒,好像在认真观察酒体的颜色。
“你会不会觉得我有些唐突啊?”她又说,“刚刚认识,就这么突然跑到你家里来喝酒。”
“我不知道。”路程倒是坦诚,“毕竟找我喝酒的人真是不多。”
“哈哈,你这个人很有意思。”
“我啊,一般给我的评价都是很无趣。”
“你倒是对一切都蛮淡定的,就像活在另外一个世界里一样。”夏梦这么说的时候,看起来有点黯然。
他们碰了一下杯,各自抿了一口酒。
“我最近失去了一个朋友。”夏梦说。
“喔?”
“一个很好的朋友,就像我的姐姐。”
“她怎么了?”
“上个礼拜,出车祸死了。”夏梦说,“死得很惨,她的车被侧翻的货车压在下边,几乎变成一块废铁。”
“我们关系很近,从小她就照应着我,十几年都待我像亲妹妹一样。在她出事之前,还天天念叨着要给我找一个男朋友。”
“她多大了?”
“比我大几岁,孩子刚十岁。”
“哦,真是可怜。”
“对啊,这几天我还好,前天我参加了她的追悼会,之后才感觉心情稍微平复一些。在追悼会之前,我差不多天天都哭个不停。”
“我能理解,可能是一时很难接受现实吧。”
“是有一点。有一种感觉是,将后的生活不知道该怎么继续下去了,没了她以后。”夏梦说,“但是其实更多的是愧疚。”
“愧疚?”
“是的。追悼会那天晚上,她的老公就来找我了,在我那里哭到半夜。我们俩之前有过些纠葛的关系,但是那天我真的一点心情都没有,我就把他赶走了。”
“呃,那你的朋友知道你和她老公的关系么。”
“我不知道,但是我想她多少应该知道一些。”夏梦说,“你要知道,我们都是从小一起长大的那些好朋友,其实谁和谁在一起,都一点也不让人吃惊,最终的结果,往往就决定于某时某刻的一个选择——就是命。”
“这是你觉得愧疚的原因,觉得对不起她。”
“一部分吧。但是更多的可能是无所适从,就是那种,一下子没有了生活重心的感觉。这种感觉让我对自己的很多行为无法谅解,很多时候我都不能搞清楚自己弄了些什么样的人来慰藉自己。”
“不管怎样,大概她还是希望你能够好好的生活下去吧?”
“可能吧。”夏梦说,“但是我现在宁愿不去想那些事情,她毕竟是死了。”
“你经历过这样的事情么?身边的人,忽然一下子,就没有了。”
“……”路程顿了一顿,“也经历过的,不过,我不想谈。”
“对不起。”夏梦说,“我不该说起这些。”
“没什么关系,你确实应该找个人说说——倾诉,对不对?只是我自己说不出口而已,对我而言,不说可能会更好受一些。”
夏梦的手,缓缓地离开自己的酒杯,轻轻握住路程的手。
路程早上醒来的时候,天色灰暗,他非常不情愿地起了床。桌上的红酒还在,夏梦已经走了。
一整天的工作都沉闷无聊,路程尽量不去回忆昨晚的一切,不知道为什么,夏梦的不告而别,给了他一种预感——他觉得自己可能不会再见到夏梦了,就像这个人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路程有一点希望夏梦从来没有出现过,但是嘴唇上的红酒印出卖了他。他对着镜子使劲儿擦了擦,希望把它们抹掉。借着他又把酒瓶中剩下的红酒在水池里倒掉,又把酒杯洗干净,放回橱柜最底层的角落。
很好,房间这下看起来,就没有她来过的痕迹了。
他叫了一点外卖,坐在沙发上,打开电视,雨夜的屋子里感觉有点气闷。他打开窗,点了一根烟,雨点沙沙的声响从窗口涌进来。窗外漆黑一片,玻璃上反射出自己的倒影,他盯着自己的残影发了一阵子呆,忽然有点后悔把那小半瓶红酒给倒掉了。
路程关掉电视,回到自己的床上,睁着眼躺下,辗转着翻了几个身。这时他发现,枕头上有一根长长的头发,他用两个手指把它捻起来,深深叹了一口气。
他拿起手机,找到夏梦的微信,思量再三,敲了几个字:你在做什么,还好吗?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手机没有给他回应。
又过了一阵子,夏梦回复道:还好,谢谢你。
哦,照顾好自己。路程敲道。
你也是。她最后说。
这一晚,路程回顾了他三十年的人生,那些如过往云烟的一幕幕平淡的日子,还有那些出现在他生命里,又离开了的人。
失去的怆痛太过深重,而他已经给自己建立好了一种防御的机制,现在,他已经能够很容易的接受那些注定失去的情感和事物了。毕竟每个人都有自己存活下来的方式,浑浑噩噩或者充满活力,唯一的目的仍然是在时间的轨迹上继续前行。天亮起床,在白日下生活,夜晚归家,与自己平静相待。
过来一段日子,有一天路程陪同领导去一个电影资料馆参加一个会议,趁着开会间隙,路程又偷偷跑出来抽烟。
在会场的走廊里,一张旧海报吸引了他的目光。那张海报上的女子,星眸峨眉、明艳照人,宛若奥黛丽赫本,更重要的是,她的容貌像极了那晚带来红酒的女子。
海报下边有一行小字:“夏梦,1933年2月16日生于上海,祖籍江苏苏州,香港电影演员及制片人。”
后来,路程果然再也没有见过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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