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小的时候,周围的人都曾知道我有些与众不同,旁人看不见的东西。
我能看到,我也知道,那时人们称其为“鬼怪”的东西,本事再大终究也是抵挡不住世间风雪。
行走在山间河边村十几年,见识过不少奇闻异事,听村中老人对我讲到过,邻村有位擅长傀儡之术的流浪老者。
那死物般的木偶能在他的手中活灵活现,像极真人,我听过之后觉得甚是玄奇,好奇之心被无限激发而出。
北方山中十月已入寒冬,第二天天色阴沉,可是这善变的天气并未阻止我的探奇之路。
两村虽为邻村,但也有段路程,相当崎岖忐忑,我无法原谅我因为这些原因去阻拦我的心,我依旧向着那条通向邻村的山路走去。
北风呼啸,这天不出所料的下起了鹅毛大雪。
片如鹅毛,清影入下凡的精灵,似乎向我诉说着这个并不被人们所认知的寒冬,风雪之境虽绝美,但毕竟是阴寒之物,不宜久留。
小心行走片刻,观的不远处有一个灯火微亮的破旧寺庙,灯火犹如随时灭去一般。
我知道,这个晚上总算是有落脚的地方了。
年轻就是好,只不过那时我还算得上是年轻,年轻还在,一切的一切都可以并不当作一回事。
见鬼见神也好,独自出游也好,那时候觉得都没什么要紧。
所以就这么给阻在了路上,好歹算有座破庙能挡一挡风雪。
我就是在那个大风雪的白色夜里,在那座庙里,遇见了他们。
村中老人口中所说的演傀儡戏的老人,和他的木偶。
老翁六十有余,白衣白发衣衫褴褛,可以说是已经快要入土的年纪了,身上带的东西没半点值钱玩意儿。
除了那木偶,那木偶活脱脱是个娇贵女美娇娘的模样,娇贵鲜艳得刚描画出来似的,神情栩栩如生,眼和睫毛放佛都挂着泪珠,犹如刚刚由目而出,让人见了心生怜爱,自然也是接不着。
我看着那木偶,一席黑直长发甩于脑后,头戴一顶银白凤冠,一身艳红的美人舞袖歌衫装扮,不只是老翁修养的好还是人偶的材质。
让人第一感觉那不是死物,那是个陪伴这个老翁几十载的美艳女子,那眼中的神韵,可能是人偶被老翁无意的摆动。
人偶的眼睛看向老者,竟透露出爱意和一丝悲切。
偶遇也算的上是有缘,夜深雪大无事可做,于是我和那老翁干脆坐着一起烤火边聊。
话匣子一开便合不拢,听他唠唠叨叨多半个时辰,从前事讲了个底儿掉。
讲他小时候何等贪玩,一听见盘铃声就收不住脚,知道是演牵丝傀儡的卖艺人来了,就奔着那小戏台子去。
给三尺红绵台毯上木偶来来往往演出的傀儡戏勾了魂儿,一高兴,干脆学起了傀儡戏。家里打也打了骂也骂了。
也只好由得他去。就这么入了这个当行,也演了快一辈子。
漂泊过多少山水,卖艺的到底都是卖艺的,除了年轻时一股逍遥浪荡的劲儿,还能剩下什么呢?
没个家,没个伴儿,一辈子什么都没剩下,除了这么个陪了他过了一辈子的木偶,实为凄惨,实为凄凉。
老翁一边讲着一边哭泣着给我细心讲解,再三恳请我帮他伴奏,他提着木偶在三尺红布前表演起来。
老翁带着木偶随着我这蹩脚的琴声中吟唱悠扬,顾盼神飞,虽然画的是悲伤的妆容,但是却美丽绝伦。
不只是些许的累感还是我真的看见,那老翁身边却有一位女子,飘飘然然,宛如仙子,细看,那正是老翁手中平常认半身之高的人偶。
老翁不知是入戏还是感觉得到,戏腔中有喜有悲,有哭有笑。
我这个借宿之人似乎成为了旁观者,看着老翁一生悲喜,一生苦乐,那人偶随着老翁手上的节奏时而丝牵如飞,时而葳蕤进退,让人身临其境。
那围绕在老翁身旁的幻影似乎在为老翁伴舞喝彩,身旁那时强时弱的火光照耀在二人身上。
我看到的不是一个老翁,那似乎是老翁年轻时的模样,坚毅,固执和深深地痴迷,为了自己的心中那最求完美的心。
戏文里咿咿呀呀悲欣交集,但那伴着盘铃乐翩翩起舞的木偶美得触目惊心。
纵然知道只是丝线牵出的举手投足,也像活了似的叫人忍不住想挽手相搀,看完叫人不得不深叹一声:真不愧演了一辈子。
曲终,我将那略旧的短琴竖在一旁,对着老翁由衷说:“老爷子您可真不愧演了一辈子。”
老翁抱着木偶心情稍微平复了下,可是突然愤怒的说:“我落魄几十载,都是被你所误,天冷了连衣服都买不起,贫寒到了这里,大雪滔天,棉衣都置备不上,这一冬眼看都要过不去了,还要你做什么呢?都不如烧了,还能暖暖身子!”
一辈子啊,一辈子就干了这么一件事儿,活成这么个怂样,就这么糟践了自个儿这一辈子。怪谁?还不是怪这玩意儿。
还没等我回过神来,老爷子抬手一扬,把木偶朝向火盆扔去,进了火里。
我来不及制止,只能跺脚,哀叹惋惜这世间仅有的木偶。
然后那一幕,我此生难忘,火光掠过木偶一身绮丽舞袖歌衫,燎着了椴木雕琢的细巧骨骼,烧出哔哔啵啵响动。那一瞬间木偶自己缓缓站了起来,悲凄的对着悲凄的对着老翁,作揖,行叩拜之礼以示告别,那神情仿佛活人一般,笑着淹没于大火之中。
它扬起含泪的脸儿,突然无声的笑了笑,咔一声碎入炭灰。
那晚的火燃得格外久也格外暖,分明没太多柴火,一堆火却直到天光放亮才渐渐冷下去。
拼尽全力地,暖和了那么一次。
火到了第二天才熄灭,老翁幡然醒悟,捂着面大哭的说到:暖和了却真的只剩我一人了。
至如今我还记得老翁放声大哭的模样,嚎啕得就像当年被爹娘拦着阻着不准去看牵丝傀儡戏的那个孩子。
忽然在我们二人旁边有一女子声音:“其实我不想离开你,奈何我只是一个傀儡……”
数日后,我听邻村有一个逝去的老者,我向许多人打听才知道,正是那天晚上和我一同夜谈的老者,只是在他临终时身旁多了一个被人遗忘的木偶,我将那个美艳的木偶抱起,向着埋葬着老者的地方走去,将木偶葬于老者坟旁:“这是我们的缘分,今日我将你们二人合葬于此处,木偶虽为死物,但与你同行几十载,你赋予了她的灵性,愿你二人阴间好合。”言罢,我便向若隐若现的二人便鞠了一躬,转身,叹了一声:兰花指捻尘似水,三尺红台万歌吹。唱别久悲不成悲,十分红处竟成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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