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片来源于网络）
文/牧逸
1.
大三下学期的时候，我机缘巧合之下认识了一群有趣的朋友，其中之一名为达少。
那时候，我单纯地以为读了研就能让我拥有更多的时间去实现梦想，便草率地做出了考研的决定。而彼时的达少已是一名研究生，因此刚认识时我便不由自主地对达少抱有一种景仰以及崇拜。
但朋友们却都说，达少是一个喜欢火车的怪人，而且在感情方面还是一个怂包。
“为什么这么说？”我问他们。
他们笑成一团：“因为他虽然年纪最大，可从来没谈过恋爱，甚至都不敢和女生说话啊！”
我看看达少，他瘦瘦高高，相貌虽谈不上帅气，但也周正，本身更是国内一流985高校的研究生。依他的条件足以被称一声“男神”。
“我们给他介绍过好几个对象，但都被他拒绝了。他要求太高！”
“我只是不会和她们聊天嘛……”达少在一边小声反驳。
我想，大概是他既有着出生于富庶城市的自负，又有一种因为长期单身而产生的自卑吧。
朋友们告诉我，他们也撮合过达少和其她女生。
有一个女生也算是半个小圈子里的人，当达少无意识说起喜欢那个女生时，大家无一例外地表示支持，并纷纷出谋划策，甚至在聚会时还会故意给他们制造机会。但达少从没抓住过这些机会，反倒一直表现得像是一个青涩的十八岁男生般扭捏。
于是，在起哄了一段时间后，大家的热情逐渐消退，女生也因为这件事淡出了小圈子，而达少的这一段感情也无疾而终。
后来我问达少：“你当初和那个女生到底怎么样啊？”
“啊……没什么呀……我只是觉得她挺不错的，没有想要追她诶……我喜欢的只有火车……”
于是我知道了，达少所谓的喜欢，仅仅只是一种建立在欣赏之上的纯粹的喜欢。可在这样一个充斥着荷尔蒙的年纪，达少竟能一直不主动去追求女生，还真是一个怂包。
2.
研究生考试初试结束的那个寒假，我去了达少所在的城市旅游，晚上就在他家借宿。推开他的房门时，一个巨大的沙盘模型就这么毫无征兆地闯入我的视线。沙盘上有连绵的山丘，潺潺溪流，也有满地的花团锦簇和城市的万家灯火，而几辆列车模型在其间穿行，穿过山山水水，穿过时间与空间。
达少的母亲走进房间，让达少去给我拿被子。
“哎，让你见笑了，我家儿子整天不务正业，不是出去旅行，就是回来摆弄这些。长这么大了还玩玩具，真是的……”
“我觉得有个爱好挺好的呀……”
“但他这么大年纪了，一次都没谈过恋爱，你们这些做朋友的也劝劝他，可以的话也给他介绍介绍。”他的母亲叹了口气，转过身对着刚进房门的达少，“不是我说你，你年纪也不小了，赶紧谈一个，让我少操点心。”
“好的，好的……”达少小声应着，然后把絮絮叨叨的母亲推出了房间。
“阿姨也是为你好，赶紧找一个吧。”我拍拍他的肩膀。
“但我想象不出那种样子……结婚……还有工作之类的事……”达少苦着脸挠着头。
我张了张口，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因为我也一直无法想象，有那么一天，我会与一个女孩结婚，然后生下我们的孩子。我会为了生计而奔波，将一切梦想与感动抛诸脑后。然而这一天终究会到来，我，也许还包括我的朋友们，我们也终究会忘记这些年我们一起走过的路，一起做过的梦。
“吃点口香糖吗？”达少拉开抽屉问我，我却注意到到了一个小盒子。
“这是什么？”我问他。
他把盒子拿出来，打开，里面是一踏火车票。
“我所有的火车票，我都收集起来了。你知道的，我很喜欢火车，我常常坐火车到各地旅行……”
我又扭过头看看那巨大的沙盘和穿行其间的列车模型，再低头看着他手中的火车票。我的确知道他喜欢火车，但我没想到这样一个温和的人会喜欢火车到这个程度。
他把那些车票展示给我看，一个个车站和地名在我眼前依次闪过。一张空白的地图突然在我眼前浮现，他的足迹随着呼啸驶过的列车从他现在所在的城市缓缓铺展开来，逐渐蔓延全国，最终成为血脉一般的大网，将大半个国度包络其中。
“你看这个，日期是11月11号，专门为了纪念光棍节买的。”
“这个，5月20号，你也懂的吧。”
“看这两张，是实名制之前才能买到的。”
他一边说着，脸上露出了笑容。这个笑容既不是得意，也不是自豪，而是一种因为心爱之物而发自内心最纯粹的喜悦。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达少流露出这样的表情，就连曾经他提起喜欢的女生时我也没见到过这样的表情。
达少又打开他的博客，他在里面记录下了他所有到达过的地方，他所乘坐过的路线。那些密密麻麻的地名让我一下子愣了神。他到底花了多少时间和精力乘坐火车，去探索那一个又一个大大小小，出名和不出名的城市。
“我最希望能乘着火车，周游世界。”说这句话的时候，我看到达少的眼中闪烁着光芒。
我想，大概这才是达少真正喜爱的事吧。他并不是我们所认为的怂，也不是不会和女生们聊天，他只不过是把全副心神都放到了这个爱好上，而对于社会的交际则浅尝辄止。当男生们执着于游戏动漫，女生们谈论着衣服明星时，达少已经一个人默默踏上了旅途。他会见到许多我们绝无可能见到的风景，结识许多我们无法想象的人。
我开始钦佩起达少，他有梦想，也能为了实现梦想而付诸行动。
3.
寒假过后，我如愿考上了研究生，然后撒了欢的玩。我通宵打游戏看动漫，和朋友们吃喝玩乐，全然忘记了“为了有更多时间实现梦想”这个考研的初衷。
但有一天，我尚在熟睡时，一个电话突然打到了我的手机上。接起来，是另一个朋友焦急的声音：“达少和家里闹矛盾了，我们都去看看吧。”
“怎么了？”我一惊，瞬间就清醒了。
“达少在群里说了一些奇怪的话，我们好不容易才打听出一些。一起去看看吧，正好现在大家都没什么事。”
我应了下来，却想不通他为何会与家里闹矛盾。达少是一个安静的人，他总是静静地坐着，看着我们喧哗吵闹。他也是一个脾气温和的人，温和到让我们一度以为他没有脾气，无论怎样的请求他都会欣然接受。
但越是温和的人，在某一方面就越是倔强，倔强到执拗。
我们一群人来到他家时，他家却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般。达少开门，迎我们进屋。他的母亲沏了茶，端了水果出来招呼我们。我们左右看看，屋内干净整洁，焕然如新；家人相爱和睦，笑语盈盈。朋友们坐了一会儿，见似乎并没有发生什么问题，顿觉尴尬，想着难得来一趟，总要好好在这座城市玩一玩，便互相吆喝着出了门。
但我是第二次来到达少家了，我能感觉到一些不同。
走了一半，我借口落了东西，让朋友们先去玩，自己则折返回达少家。再次敲开他家门时，屋内的气氛明显不同。茶杯犹自冒着热气，果盘中零零散散躺着我们吃剩的残渣；厨房的油烟机空洞地喧嚣着，达少的母亲却对着砧板发着愣。
达少领我去了他的房间，但这一次，我却没见到那精致的沙盘模型。
“你的……那个……去哪了……”我问他，直视着他的眼睛。
“不小心弄坏了，就丢了。”达少说，低下头无意识地拨动桌子上的书籍,“我妈让我考公务员，我还准备好好和一个女生谈一场恋爱。”
可那分明是达少最喜欢的东西。他那火车的梦想，那个沙盘，那些车票，还有未完成的旅行计划，他就要这样放弃了吗？我又回头看一眼达少的母亲，她似乎有些疲惫，像是在苦恼着什么。然而除了操心着儿女的工作与婚姻，中年妇女又能苦恼些什么呢？
我想，那个在我和达少眼里美丽庞大的沙盘在他母亲看来终究是孩子的玩具，那些车票也不过是一堆可以报销的凭证。在他和母亲的矛盾里，沙盘和车票也许已随着他的梦想被母亲亲手撕得粉碎，然后扔到某个小角落里发霉生锈，而他的世界终于仅剩下一片荒漠，还有满地生活的鸡毛。
就和我们所有人一样。
4.
达少不再和我们谈论火车，而是开始认真地追求女生。
他追求每一个符合他的要求——或者是符合他母亲的要求的女生。但他实在没有经验，只能不断向我寻求建议。
终于，就在那个夏天，在我的本科生涯几近结束的时候，他和小圈子里的另一个女生擦出了一些火花。虽然聊天仍然磕磕绊绊，但至少他已经能成功地约女生出门了。而且这一次，达少没有告诉别人他的感情问题，只是因为我和那个女生的关系较好，他才偷偷告诉了我。
那时候我除了毕业设计以外再无其他事可做，当达少时不时的拿聊天截图来问我该如何接话茬时我便乐得为他指点一二，更何况正大光明窥看别人隐私的机会可不是什么时候都有的，我也能顺便满足自己的好奇心。
看得出，达少已经很努力地想要跟上女生的节奏，然而却总是不得要领，我便耐心地告诉他什么时候该怎么说，告诉他该给女生送些什么礼物，告诉他该和女生去哪里约会。然后，在暑假开始之前，达少宣布脱单。
我有些欣慰，却又莫名地有些失落。这样一个怀抱梦想的人，终于也要开始家长里短了么。
我想，他应该能度过一个难忘的暑假了吧。
那个暑假对于达少来说的确很难忘，在烦闷的夏季开始之后他有了女朋友，但在蝉鸣停歇之前又失去了她。
我私下问那个女生为什么要分手。
“他总是说些老掉牙的话题，只会关心我饭吃了没，在干些什么，然后教育我不要和陌生人出去玩……天哪我又不是小孩子！我父母已经够唠叨了！我干嘛还要再听他的唠叨！”
我好不容易安慰好了她，然后一阵叹息。达少的表现就像是个不谙世事的孩子，一言一行都在模仿着父亲的行为。可时代不同了，那些单纯到一句安慰就能高兴好久，一封信笺能翻阅数月的时光早已一去不复返。但错不在他，毕竟他的梦想才跌落云端，而生活不过刚刚开始。
那阵子达少似乎有些低落，一直没有在朋友圈里出声，就像是受伤的小兽一般瑟缩在角落，默默舔舐着伤口。受伤时，女生会渴望得到安慰，但男生所希望的只是一个能让自己独自疗伤的环境。
“你说，怎么样才算是喜欢上一个人？”达少突然问我。
“大概会希望她的一切都是自己的吧。”我告诉他。
刚开始喜欢一个人的时候，是最自私的。这时候，你会希望自己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会希望自己会画画会摄影，会希望她所有的画像都是自己画的，所有的照片是自己拍的，所有她吃的她用的都是自己给她买的，所有她的麻烦自己都能帮她解决，会希望她的一切都留有自己的痕迹。然后，要么慢慢成长，学会更多东西，也学会看开很多事情；要么就变得越来越自卑，用各种约束毁掉这段感情。
“但我……好像对女生没有过这样的想法，我喜欢的只有火车，我想了解关于火车的一切，我想做火车相关的工作，我想一直乘着火车走遍整个世界。”
我能理解达少，可所有能做的也仅仅只是理解他。
他仍然乘坐着他梦想铸就的列车，没有哪一个女生可以轻易跟上他的步伐。然而理想与现实之间巨大的鸿沟，不是一句安慰就能跨过的。年轻时候的我们都渴望着逃离现实，可当现实真的裹挟着排山倒海的势头层层来袭时，谁不是乖乖缴枪卸甲呢？而现在，生活的浪潮终于拍到了达少的身上，将梦想光鲜亮丽的外衣湿透，又溅了他满身市侩的咸腥味。
5.
本科毕业之后，我来到了另一座城市，和朋友们见面的机会少了许多。但我们总会在网上闲聊，工作的朋友说着自己的上司，抱怨微薄的收入和无尽的加班，读研的朋友埋头忙于自己的课题与实验，一边为未来的工作犯愁。耳濡目染下，我也开始整日担忧起未来。
偶尔，朋友们也会说起达少。他们告诉我，达少后来一直没有找女朋友，没有去秋招，也没有考公务员。
“他说他想进铁路局。”
我倏地一惊。
我曾无比沉醉于自己的梦想，并希望有一天能自豪地告诉别人，我实现了自己的梦想。但我一边看着动漫一边抱怨没有时间实现梦想，一边打着游戏一边指责现实的沉重与不公。而达少，却在梦想被最亲近的家人撕碎践踏，被女生的嫌弃声剜得鲜血淋漓后，再一次整装待发。
我在心中为他祈祷，盼望着他的梦想能结出累累的硕果。
可天不遂人愿，简历筛选这一关达少就因为专业不对口而失败了。我们安慰他，他却告诉我们：“没事，我决定去霸面。”
我有些震惊，达少这样安静而温和的人竟会说出这样的话做出这样的决定，实在让我诧异。当一个人能为了梦想做出任何努力时，他就离实现梦想不远了。
那几天，我放下了科研，忘记了动漫与游戏，只是一门心思地关注着达少。初面的那一天，朋友圈里的所有人都死死盯着群聊窗口，等待达少宣布消息。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的心情也随之紧张起来，就好像去参加面试的人不是达少而是我。但我又想，那样一个温和而倔强，倔强到执拗的人，就算这次失败了也不会轻言放弃的吧。
达少突然在群里发话：“我成功了！我能参加复试了！”
朋友们的欢呼与道贺如约而至，喧闹在瞬间充斥了整个群聊。我静静地在一边看着，打心底为他高兴。
电脑与网络无法传递出我的欣慰，我也看不到在另一座城市，电脑屏幕后方的达少究竟是在用怎样一种表情和我们聊着天，但我能感受到达少的欢喜与畅快。就算不再光鲜亮丽，就算被深埋于沙漠，可梦想终究是梦想，也许在某场突如其来的春雨中，那些梦想的种子会骤然开出美丽的沙漠之花。
6.
最终，在那个春天，达少如愿进入了铁路局，做着和火车相关的工作。现在，每每想到达少，我脑海中总会浮现出这样一个画面。一个少年乘坐着冒出滚滚浓烟的蒸汽机车，窗外是苍翠的草原，在风的吹动下如海浪般涌动。而在铁路的尽头，也许会有一个同样热爱火车的女孩，她会牵起达少的手，和他一起将他们的足迹沿着铁路铺满整个世界。
火车穿过生活的鸡毛蒜皮，穿过爱情的风花雪月，也穿过无数梦想破灭的惶惶人间，然后在春天里拉响所有的汽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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