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张

老张与我很相熟，毕竟我们认识30年了。

老张是个木匠，从十几岁的时候就开始挑着家伙事儿挨村打家具了，那个时候他还是个少年，意气风发，一心奔着自己喜欢的事业往前冲，用现在的话讲，老张是怀揣梦想的人，他的梦想就是打造出完美的家具，就像打造艺术品一样。在那个工业还不发达的时代，木匠是相当受尊重的职业，因为家里的每一件家具，只能由木匠纯手工打造，尤其是每逢婚假时节，嫁女的人家更是得早早三请木匠上门，为自己即将出阁的姑娘打造衣柜等嫁妆，如果木匠手艺精巧，嫁妆美观大气，那嫁女的人家脸上的笑容甚至比过娶妻的小伙，那是因为面子展，心里美啊。

老张就是这样的木匠，心灵手巧，技术精湛，又心细如发。当年的老张在十里八乡都是威名远扬，喜得老张的爷爷逢人就夸：“我就说我这孙子行吧，你们还不信！”说完，响亮地磕了两下他的长烟斗。老张的爷爷这样说是有缘由的，因为老张上小学的时候有个外号，叫“高级笨蛋”，光是一年级就连续留级了三年，总也升不到二年级，学习是一窍都不通，但为什么又叫“高级”呢？因为他鬼点子特别多，“歪门邪道”本事顶呱呱。那个年代还实行工分制，家里的劳动力都要到大队去干活，学生在闲时也会帮父母挣工分，老张那个时候还小，身单力薄，自己又不想下地干重活，他瞅准了修车的活，觉得又轻巧又好玩，无奈那个年代不管是自行车还是干活的架子车都少，修车摊上只需要一个人守着。怎么办呢，老张眼睛开始滴溜溜地转了，没过两天，修车摊点突然变得特别忙碌，一个人根本干不过来，只能再要一个人手，就这样，老张顺利地开始挣修车的工分了。说来也奇怪，自从老张来了以后，修车的突然又慢慢变少了。很多年后，老张在说起这件往事的时候还一脸狡黠，他说，谁也不知道那两天我悄悄扎坏了多少车胎，哈哈哈哈……

老张“混世魔王”般的生活一直持续到了初中，突然有一天就戛然而止了，这还要从一次无意中帮别人安装木门算起。那天老张在无人指导，但特别顺利的安装完一扇门的时候，头脑中突然像是闪进了一道光，照亮了他所有隐藏的灵性细胞，尤其在看完木匠师傅做活之后，他突然变得很兴奋，他做了人生的第一个大决定——他要做一个木匠！这个决定后来跟随了他一辈子。

从那以后，老张竟然在课堂上抱起了数学课本，在无数惊奇的目光和啧啧声里开始研究几何，因为木匠师傅告诉他，要当木匠，得会画图，还要学会各种图形的计算公式。很多年后的一天，老张在和我聊起这段经历的时候，他说，那个时候他的脑子突然像是被圣僧开了光，以前怎么都看不懂的几何题目竟然一下子都懂了。后来，老张在学校潜心钻研了学习了一段时间后，终于夹起课本正式拜师学艺了！

一年后，老张学成归来。在接下来的几年里，手艺日益精湛，后来如开挂般，先是吃起了“皇粮”，25岁那年又娶了美娇娘，美娇娘又陆续给他生了儿子、女儿，日子红火又美满。30岁那年，老张在媳妇的怂恿下，毅然丢掉他宝贝似的木匠家伙事儿，开始承包项目当小老板了，那个时候的老张每天骑着大二八，腋下还夹着黑皮公文包，从此走上了“人生巅峰”。

巅峰意味着什么呢？学过抛物线的人都知道，意味着开始跌落了。中国还有句古话叫“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老张的生意一夜之间就垮了。究其原因，老张属于“技术型”人才，却不属于“管理型”人才。老张是个很义气的人，心地淳朴善良，他会因为合作方的一句“兄弟”，就无条件全身心垫资投入，结果工程完结后对方耍赖不结账消失了，面对过年围在自己家里讨要工钱的伙计们，他拿出了全部家底给他们发了工钱，还一直道歉说要到工钱后会再给他们多发一些，全然不顾媳妇凛冽的目光和吓得哇哇哭的孩子。

之后的生活又经历了很多变故，遭受了生活的重重打击后，老张突然心生倦意，他不想再当老板了，更不想从事老本行了，他承包了20余亩荒地，他是这样计划的：他要把这片荒地开垦出来，种植粮食果蔬，同时再搞养殖业，买上几十只羊，这样肥料也有了，相辅相成，就这样！说干就干！老张又开始意气风发了，拉上媳妇一起开荒、修路、种树、放羊，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孩子们都长高高了，但是他们栽下的果树却年年不见收成。种地本就靠天吃饭，更何况薄地终究是薄地。那天，孩子们为难地跟他要学费，他局促地直起正在耕作的背，抬起头刚好看到了漫天的晚霞，他说，那天的晚霞很美，映红了孩子怯怯的表情，也映红了他滴在心头的血。

面对孩子们上学愈来愈多的费用，老张最终还是“出山”了，又开始从事他的老本行，但今夕已不同往日，手工业的时代过去了，机器批量生产的物件早已悄悄入侵到生活的角角落落，老张突然发现自己的这一行已经不吃香了，但所幸还是找到了活计，跟着一个私人老板做木门，那年老张已经将近50岁了，生活的磨刀早已削平了他的锋芒，变得成熟稳重又谨小慎微，甚至为了凑齐女儿上大学的费用，低声下气地去请求那个私人的老板支付已拖欠三个月之久的工资。那个当年意气风发的凛冽少年老张，终究渐渐淹没在了岁月的长河里。

在后来的岁月里，老张为了他的三个孩子，夜以继日地工作着，用他的话说，“爸爸为了你们什么都愿意做，把我骨头砸砸卖了都行”，对于学习，他从来也讲不出来什么有道理的话，只会说一句“一定要好好学习，只有学习好了才会真正有出息”，说完，弹弹烟灰，用力地吸一口，像是吸进去了一肚子的心事。

日子如白驹过隙，如今老张已经62岁了，也算功德圆满，供出了女儿和小儿子两个研究生，大儿子做生意，日子也不错，按理说他该好好歇歇了，他却说，“我还不敢歇呢，我那老三还没娶媳妇呢，再说，多干活不显老！”说完，背着手又去干活了。对了，忘了交代了，55岁那年，老张又东山再起了，自己开了一个木器加工厂，你还别说，生意还真不错。

前两天，我还接到了老张的电话，他在电话那头委屈地说，“我和我媳妇高了（闹翻了的意思），她对我不好，我要和她离婚，通知你一声”，我一听，淡定气若的说，“那好啊，来我这里吧，管吃管住！”只听旁边一人高声插嘴道，“他逗你呢！”“我知道啊，哈哈哈！”末了，电话那头又传来孩子般羞涩的话语：“爸爸想你了”。

没错，老张就是我的爸爸。

在我的心中，他永远是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是我的盖世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