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神
在我们鸵镇人人都知道这样一个故事。苦孩儿家的猫变成一只异兽,是在一个闷燥的暑间。有人亲眼看见那只平日里一点也不老实的黑白猫在苦孩儿家的房顶上先是变戏法似的长出赤橙黄绿青蓝紫的七色毛,接着短截的身子弓似的拉长;鬼邪的猫脸一下扩大如盘,形似一只豹,一跃啸着进了镇子后面十几里外的大坳山去了,再也无人得见。傻子憨二说他晚上出来撒尿,在苦孩儿家的房顶上看到一只七彩的豹子,可憨二说的话谁信呢,真话都是假话,假话就更是假话了。人们对这只豹敬若神明,东村李家的鸡以前总被不明物在夜里咬穿喉咙肉却不吃,死相残忍,西村任家的母猪前不久生出象,吓得任老四的媳妇在医院躺了三天。镇上零零碎碎这些年出了不少奇怪的事,更奇的是苦孩儿家的猫变成七彩豹子以后这类事情却再没出过。大家都说这兽是老天爷派下来镇邪了的,但为什么是苦孩儿家的猫不是别家的狗,这便百思不得解了,只知道苦孩儿家是做酒的,也卖酒。
早年间苦孩儿并不懂酒,更谈不上做酒,卖酒。他是翁老爷子酒坊里的堂伙计,只知道些散酒论两卖,喝散酒的大都是穷人,而瓶装酒多用在年节里走亲戚,一来二去谁也不喝,送出去的酒明年又准被人当礼还回来之类的堂下见识。翁老爷子是方圆几十里做酒的拇指,他做的酒醇而不烈,甘而不辣且不醉人。一坛新酒刚做出来便有些酒痴闻着香来了,等不及用碗盛直接使酒提子,嘬吧着嘴儿鼠品油一般。边饮忍不住就开老爷子玩笑说:“您这酒里放了鸦片吧,咋越喝瘾越大。”,老爷子答:“鸦片没有,倒有我那孙儿热腾腾的一泡尿哩。”,霎时众人大笑,有人借酒劲就吟出酸诗来,“粮食可有无,童子尿必需。鸵镇人一口,翁老要嘘嘘。”,老爷子哈哈大笑,再陪客人饮了几饮,吩咐苦孩儿给客人端一盘毛豆和一碟辣子。
客人吃尽喝毕已过半晌,苦孩儿去收盘子和酒钱,一人又好奇来索问他翁老爷子酿酒的秘方,夸口愿出万元,苦孩儿往后欠了欠身子回道:“万元不必了,我现在就能告诉你秘方。”,那人瞪大了眼睛直竖起耳朵,旁的客人一听也都簇拥过来头挤头的想听,苦孩儿嘴里吐出五个字——水永是流着,众人问他何解,他就再把那五个字重说一遍——水永是流着。众人以为这伙计根本不愿意告诉他们秘方,付了酒钱悻悻的走了。苦孩儿摇着头把收回的酒钱交给翁老爷子,老爷子正在喂他刚捡回来的一只黑身白脸的雏猫,他眼角的纹长过猫的须,也像是试探什么一样紧紧收收,摆摆手让苦孩儿把钱放进柜上。
苦孩儿的秘方并不假,是翁老爷子亲口告诉他的。一坛新酒出瓮,翁老爷子就叫来正在堂上忙活的苦孩儿唤他来搬酒,一边问他:“苦孩儿,你知不知道咱这酒为啥这么香?”,苦孩儿咧嘴一笑,头摇的咕咕噜噜。翁老爷子这时就摸摸瓮,像摸孙子的屁股蛋儿一样高兴,嘴边重复着冒出苦孩儿转给那群酒篓子的秘方——水永是流着。苦孩儿听不懂翁老爷子的话外音,只是时间久了常听也就背下了。坊里酒喝多了问他讨秘方的人很多,每回他都是这么回客人的。客人也都嫌他不肯讲实话总是败兴而归。时间久了有人再去问秘方的事,还未等他出口旁人就替他答了,“水永是流着的”,还故意把那“的”拉的长音模仿起古人背诗的模样。再久一点人们就不再问这秘方了,苦孩却添了一个“水哥”的雅号。
宁静的日子终被一场大火烧光掠尽。腊月的一个夜里不知是谁放了一把火,翁老爷子的酒坊被烧的毛都不剩。大火在鸵镇东街的邻角烧了足足一夜,火光把整个鸵镇街染成红色。惊慌的人们顾不得穿整齐衣服。女人抱着还在睡梦中的孩子跑到鸵河滩上,男人们拎着自家水桶纷纷加入到救火的队伍里去,最后救出的却只有翁老爷子、苦孩儿和那只躲在瓮里的猫。火烧起来的时候翁老爷子正在熟睡,是浓烟和街上的叫嚎声催醒了他,救他的是常来喝他酒的老周,老周裹着两条湿棉被冲进屋子,把老爷子从火口里夺了出来。逃出酒坊的时候,苦孩儿已经安然无恙的在人群中立了一会儿,脸上蒙着一层突兀的黑灰。
拂晓时刻男人们才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中,翁老爷子抱着那只猫和苦孩儿坐在酒坊对面的石阶上,对着一堆黑木头和余烟相互静默着。在我的记忆里鸵镇从来没有在这个时刻如此安静过,暗夜逐渐翻白,冰冷的空气让苦孩儿不禁打了一个抖,他紧了紧裹在身上的棉衣,把头深深埋在两腿间,恨不得直插到地里去,两只冻得通红的手赤裸在外面,除了厚厚的胼胝尽是些黑灰。
翁老爷子这时拍了拍苦孩儿的窄肩,苦孩儿抬起头来,弱弱的问了一句:
“翁老爷子,您这打算咋办。”
翁老爷子又反问他一句,
“腊月泼水成冰,水都成了鼻涕,咱的酒为啥还是清清亮亮的?”
苦孩摇摇头答不上来,翁老爷子不紧不慢的说:
“因为它永是流着嘛...”
“嘛”拉的很长,像在读诗,也像在启示着什么。苦孩儿瞬间泪流满面,立刻朝翁老爷子跪下,承认昨夜那把火是他故意放的。
“家里老母亲病倒了需要一大笔钱,我实在拿不出来,问人借人家都嫌我们穷不肯借,实在没办法才想偷您柜上的钱,又怕被您识破,就糊涂的在柜上放了一把火,想不到……”
翁老爷子听后摸摸苦孩儿的脑袋,讲出一番话来,
“我们做酒水生意的,还能没有这点度量么,水永是流着才能成酒,人啊,经得住得失才能成人。”
苦孩儿听后朝着翁老爷子连连磕头忏悔,并把他预先偷藏在一侧的钱取出来如数交还,翁老爷子仰天大笑,好像刚喝过酒赋完诗的阮籍。
不久以后,在原来酒坊的位置上又立起一座二层小楼来,还是一座酒坊。苦孩儿认了翁老爷子做干爹,成了新酒坊的主人,翁老爷子退于幕后每日吃茶下棋、看戏听书好不自在,身体也愈发硬朗,仍喝自家的酒,酒却出自苦孩儿的手,醇香与翁老爷子自己酿的有过之。这回又有人问起他秘方的事,问他就还是答那一句——“水永是流着”,于是又悻悻的走,爷父俩却相视狂笑起来,声入云霄。
一日大晴正值暑间,那只黑白猫把瓮里的酒误当成水啜了一口,刹时天色突变乌云蔽日,那猫一跃上了房顶,顿生出赤橙黄绿青蓝紫七色毛来,身子裂变四肢伸长,形似一只七彩豹子,又在房顶逡了三巡忽然就朝大坳山方向奔去。爷父俩见此情景皆目瞪口呆,面面相觑,待好一会儿终于有所平静才发现大堂外的招牌上赫然见出两个大字——“酒神”。
酒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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