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那一片黄叶

作者: 云水歌 | 来源:发表于2021-11-24 11:14 被阅读0次

       

    “况属高风晚,山山黄叶飞。” 唐 • 王勃

            我最初看见那一片黄叶,以为是一只落在枝上的黄鸟——在这深山莽林里,我已经好几次看到一种全身艳黄、长喙鲜红的鸟儿,但旋即我又十分肯定它不是鸟儿,因为它落足的树顶上柔细的枝条不是负重的弧形,它也不是立体的长圆,却是平面的单薄;那条细枝已脱去春夏的绿装,稀稀落落的黄叶还在片片飘落。

            树的最高点、也是细枝的尖梢,那片黄叶像火炬顶端上的一团正在燃烧的火苗,它的体态要比周围摇摇欲坠的叶子大得多,但丰满又轻盈,新鲜的光泽散发着充实又活泼的生命,它是一片与众不同的出类拔萃的黄叶。

            连续数日的艳阳,将湛蓝的天空烘烤得更加深广浑厚,纯洁得美丽可爱又神秘得令人敬畏,如若怀着好心情登高望远,“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晖”扑面而来,恨不得为“一带江山如画,风物向秋潇洒”而击节赞赏!可是当我收回目光,看着身前身边身后,却是另一种景象。                       

            晚秋中的荒山野岭,到处都落满了枯萎的黄叶,和黄中夹着红得发紫、又紫得发黑的叶子,犹如泛滥的泥水,无处不在地向每个角落、缝隙渗透;随着吹拂的山风,黄叶或在半空中飘坠,或在地上翻滚,一层又一层地堆积,陈尸累累,相互掩埋。让人不由得想到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和英国诗人丁尼生的诗句:“腥爪血牙的大自然。”很多时候,每个个体生命都必须用自身的品质、意志和智慧、毅力,面对残酷无情的环境。        

            我抓起一把叶子,抖掉尘土和污垢,它们的躯体已经卷曲,又残缺不全,正在乌黑中腐烂。然而,这是“尊贵的腐烂”必须经历的“浴火重生”的阵痛,是“起生死而肉白骨”、化腐朽为神奇的必由之路;尽管肮脏得不堪入目,却好比春天里凋落的花朵,“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对任何植物(包括庄稼和蔬果),腐殖土才是最丰饶、最有价值的养料。暴风雨洗刷后的石壁无比洁净,但绝对不会给任何生命的生存留下一席之地。

            黄色,只是颜色中的一种,但它无穷的多姿多彩,就可以让人耗费足够多的时光去思考和观察;它奇妙的千变万化,也难以用文字语言表达罄尽。皇帝的御衣是黄色的,乞丐的破碗也是黄色的,只不过一个金灿灿,一个灰蒙蒙,可见同一种颜色中的天差地别。地上的黄叶已经失去了颜色本身的多姿多彩,鹅黄、金黄、桔黄、淡黄、浅黄、深黄、嫩黄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千篇一律枯瘦干瘪的黑黄。倾听叶子在地上翻动时发出的沙沙细碎声,宛若游丝飘絮的低声呜咽和抽泣。它们像耄耋老人,曾经也青春年少,神彩飞扬,而此时却丑容恶色,畸形变态。再看看树枝上将欲凋谢的黄叶,没有一点色泽,没有一丝亮光。

            沿着羊肠小道,我向山的那一边走去。站在山脊悬崖边的岩石上,隔着幽深的峡谷,我凝望斜对面突兀耸立的陡峭绝壁,遮天蔽日,乌黑阴冷,那冷暴力般的巨大灰黑阴影,仿佛在驱赶阳光,要把我紧紧地笼罩起来。猛然之间,俯瞰阴影的那一片黄叶跃入眼帘,微风中轻轻摇晃,似乎向我殷勤地招手,它标新立异,独树一帜,点染着一星鲜艳,一点神奇。       

            我的脚下,浓密的杂草给大地铺了一层厚厚的被褥,散发着阳光灼熏出的气味,让人昏昏欲睡。我点燃一支烟,隔着空旷的山谷,注视对面的山峦。它丰满得有如异邦妇人的胸腹,沉郁得更同诗圣杜甫的襟怀,墨绿的松林占据了大半,只把岩石沙砾的地方留给灌木、藤蔓和野草。在我的左前方,也就是陡峭山坡的最南端,俨然电劈雷轰,将逶迤下滑的山坡一斧劈掉,黝黑嶙峋的绝壁仿佛从黄泉之下挺起胸膛,凌空而立。锯齿刀刃似的边缘,看得见的坚实厚重的底座下,茂密的灌木和藤蔓人梯似的攀援向上。然而,石壁太光滑,太陡峭,寸草不生。        

            一棵青檀树的种子,在峭壁块垒不平又笔直陡峭的胸膛那里的石缝中扎根发芽,生长出来,先是与地面平行向前伸延,然后奋力地昂起头颅,直立起来。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日晒雨淋,它的树干越来越粗,枝柯越来越多,树冠越来越大,它需要更多的养料,更强有力的支撑。它不能行走迁徙,石缝里的泥土已经无力再滋养它了。于是,我看见它的深藏于本能中的智慧和强悍:裸露出来的躯体,整个下半部分是众多粗壮或细长的根须,像纠缠交织的井绳绞索,有的已经分不清楚是树根还是树干,钢筋铁骨一样紧紧地贴着石壁,向前伸出,疤瘤累累,伤痕斑斑,又仿佛瘦骨嶙峋又顽强不屈的臂膀和手指,绕过乱石,扎进泥土,拥抱大地。   

       

       

            这棵树的一生一世注定了充满悲壮。它必须时时刻刻为了不让自己坠下悬崖而拚命抓住任何一个可以抓住的东西,也必须调整体态来稳定维持沉重又微妙的平衡。     

            在它的顶上,那一片黄叶断然不是已经衰枯、行将飘坠的样子,它新颖别致,光彩夺目,我甚至能感觉到它含笑欲语的神色;它像阳春三月衬托鲜花的绿叶一样,充满了活力、承载着希望,富有柔韧的弹性,向着秋日幸福地微笑。我眯起眼睛,聚焦视线,像欣赏一幅画图,凝视着它那别具匠心的珍奇,和生花妙笔的点缀。它像什么呢?像一个优美的音符?像河流中一朵浪花?像“画龙点睛”的明眸?像“云破月来花弄影”的“弄”字?像晴朗夜空中最亮的一颗星星?不对,这些都太文雅,太肤浅。它是一种悲壮,一种激昂,一种顽强,一种萧杀死寂中的绝响。它应该像“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陈子昂;像“有心杀贼,无力回天”的谭嗣同;它,“孤光自照,肝胆皆冰雪”!      

            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创造出流畅、精巧、灵秀、传情的叶子,只可惜这满山遍野的秋叶多得几乎要泛滥了。平庸者众,众到铺天盖地,避之不及;杰出者寡,寡到凤毛麟角,求之不得。杰出的只是少数,甚至仅仅是出类拔萃的一二片。因此,那一片依靠在艰难困苦中支撑,又坚韧不拔的青檀树的滋养和擎举的黄叶,才是真正的完美无瑕的杰作。它能使我感受到大自然的残酷无情又仁慈悲悯,和它充满智慧、灵性的思考,还有幽玄神秘、精妙绝伦的构造。        

            晚霞染红了西天,我头顶上的半空中,几朵停泊的白云,也被强劲的夕照涂抹上金红的花边,更东边蔚蓝色的天幕上,漂浮着一枚丰满又轻盈的殷红的云朵,仿佛是丹柯掏出自己胸膛里的、照亮族人前行的燃烧的心。难道它是那一片黄叶投向苍穹的影像?我久久地仰望着那一片黄叶,它傲然挺立于石壁之上的青檀树尖,仿佛拥有一颗跳动的心,从这颗心里正奔涌出的无限柔情侠义。

            我忽然想起欧•亨利的小说《最后一片叶子》:雨雪交加的初冬时节,在一个贫穷的“艺术区”里,住着一位女画师,身染重病,奄奄一息,绝望又悲哀地盯着窗户对面墙壁上攀爬的长春藤,藤上的上的叶子纷纷凋落,她认定当藤上的叶子落尽,自己的生命就要终结。另一位穷愁潦倒、总是夸口要画出一幅杰作、却又碌碌无为的老画家,暗中知道了她的心思,于是在一个凄风苦雨的夜晚,当最后一片叶子飘落之后,命在旦夕的老画家挣扎着,用最后一丝生命力,在墙壁上画了一片和最后一片落叶一样的叶子。老画家死去了,但他用生命描绘的真正的杰作——那片叶子,神形兼备,栩栩如生;从年轻的女画师那里看去,叶子没有凋落,顽强地悬在枝头,她的生命之花又一次绽放。        

            我看见的这一片流光溢彩的奇异的黄叶,难道是巉岩上的那棵悲壮又坚韧的青檀树在颓然倒下前,留给仍然坚守在暮秋里它的同胞——树木花卉们的无限希望?                

    上图为摄影师熊鹏飞先生的作品

    2021年11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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