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者天之本怀,秋者天之别调。
——清 张潮
(一)走向秋野
“一带江山如画。景物向秋潇洒。” 宋 • 张昇
弥漫在空气中桂花的香甜慢慢飘尽,一年之中如长河之波聚散起伏的芬芳,对山水最后最浓烈馥郁的拥抱、最高潮最激情奔放的亲吻,似过眼云烟,转瞬之间已成为记忆;而在沼泽湿地、河汀湖畔,稠密的淡黄或洁白的芦苇花,依然在蓝天碧水之间,迎着渐渐遒劲的北风轻轻地俯身扬首,摇曳起舞。曾经神彩飞扬、丰满艳丽的山川平畴,如同淡妆浓抹的舞者谢幕,田园牧歌的曲终弦断,清癯凄凉得黯然神伤。
城里的景物一天天地萧瑟,气温一日日地寒凉,这一切的一切,对于我这个二、三年里倒霉背时,处处碰壁的人来说,简直就是雪上加霜,愁中添愁。
“我用真心寻找朋友,命运却给我送来了敌人。”我所希望的佳人好事,仿佛真实又顽皮的影子,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刚刚以为它近在眼前、一把就能抓住,它却闪了一下飘逸在天边云端,做着蒙娜丽莎似的神秘微笑;而我避之不及的凶汉厄运,却又仿佛野蛮粗鲁的强盗,肆无忌惮地破门而入,劈头盖脸就把我一顿暴揍;抑或简直就是黑白无常,面目狰狞,从天而降,不由分说,拿了枷锁铁链,往颈脖子一套就拉起走。
白天昏昏欲睡,夜晚胡思乱想,神魂颠倒,茶饭俱废;但残存在我如死灰般的心里,尚存着奄奄一息的美好希望,驱使我到医院,找到一位据说能够“妙手回春、药到病除”的“名医”,他给我开了一小瓶白色药片,我怀着逃离苦海的渴望吃下去,却差一点点走上了黄泉不归路。一个平时阴阳怪气的朋友,嘻嘻哈哈地叫我静下心来读老庄,还有什么《金刚经》、《坛经》,把他们当药吃下去,我激愤之下毅然决然和他割袍断义。与其喋喋不休地向人哀怨倾诉,不如咬紧牙关,挺直脊梁,把全部苦水一口咽进肚里。
连番的蹂躏,让我万念俱灰。突然一天,北风呼啸扑来,大雨“哗哗”降落,气温有如李谪仙的诗句:“飞流直下三千尺”,一夜之间,从暖热跌到冰冷。凉爽的清秋累垮了似的,猝不及防地一下子就瘫倒了,急不可耐的冬天仿佛要踏着雨水而来。往后的十几天,阴冷的雨水俨然用行动再一次证明,“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的论断,具有天人合一、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性;待雨停风息,又乌云密布,更把我的心情窒息得如一潭将要结冰的死水,无论是我看别人,还是别人看我,都是子虚乌有的影子。灰蒙蒙的萧索,换醒了久已沉睡在记忆里,却又不知道在哪儿看见的“生命是折磨:秋天的颜色”这句话,挥之不去地在脑海中萦绕,只觉得实在是百无聊赖又忍无可忍,莫名其妙地夹了几件衣服和二本书,登上通往大山深处的班车,到了一个和我平时常有往来的年已半百的山民家里。
我在他家里只硬着头皮住了一天半。深山里地道纯正种田人的那周到妥贴、无微不至、质朴厚道的殷勤客气,使我这投之以桃、必报之以李的人,几乎每时每刻都在挤眉弄眼、点头哈腰,拘谨得如束缚在囚笼之中。这实在是与我要彻底地敞胸露怀,让心灵尽情尽兴去手舞足蹈、击鼓高歌的初衷南辕北辙,背道而驰。我现在最最羡慕和追求的,只是闲云野鹤,最好不要看见一个人;倘若无可奈何、避之不及地撞到了,也装聋作哑,决不看他一眼,也决不和他说一个字。我要悠然飘游,假如还有那么一点点兴趣的话,就能够把那本七八年才看了十几页的《正义论》囫囵吞枣地读完。
于是,经过大半夜近乎乞求的反来复去的表白,终于得到似懂非懂的他的勉强同意。明天早晨,喝了一大碗他家自酿的辛辣的苞谷酒,带上他妻子为我准备好的食物和被褥,由他引路,翻了两架山,在一个摇篮似的山坳的角落、一间早已废弃的破烂旧仓房里,找到孤独的栖身之处。
倚着暗黑歪斜的门框,睁开带了几分醉意而朦朦胧胧的眼睛,望着他那远远离去的身影,兼带着浏览了将与我为邻的山坳。那沉寂的阴森,浓密的繁芜,仿佛匿伏着许许多多窥伺的眼睛,咂咂着贪婪的爪牙,也许就在下一刻就会穷凶极恶地扑出来,以排山倒海之势、雷霆万钧之力,把无援无助、无依无靠的我分尸撕噬。哈哈哈!我有何惧哉?这一身黄皮掩饰的嶙峋瘦骨,怕虎豹豺狼光顾,也要伤心落泪,自卸一条大腿赐我果腹充饥;这一无所有加上愁眉苦脸,怕江洋大盗拜访,也大发慈悲,慷慨解囊!至于漫漫长夜,又与我何干?让它去恣意蹂躏那些柔情似水、愁肠百结的人吧。这凄清的暮秋,这静谧的山坳,这纯净的天空,正是我精神的圣殿,情怀的天堂。我要投入弃绝了人世尘嚣的荒野的怀抱,将几年来茕茕孑立,顾影自怜,衰弱不堪,几近绝望的身心,完完整整地溶入那悠悠的碧落,苍茫的云雾,寂静的山林中去,和它们患难与共,相濡以沫。
——满怀这样一种为心灵寻找家园的渴望,我走进了暮秋的山野。起初不过只作了三、五天的打算,不曾想天气忽然又热情洋溢,暖洋洋的太阳仿佛在天池清水里洗了个澡,气温又从寒凉中站立起来,如同楚庄王的“不飞则已,一飞冲天”。乌云散尽,晴空万里,层林尽染,江山如画,稍不留神,几乎成了“桃花源”里的老乡,流连忘返,乐不思蜀,几乎要踏雪寻梅了。那本懒散枯燥的《正义论》,又被遗忘得一干二净,连同另一本伟大的《红楼梦》也厌烦了,我这既阮郎羞涩又六根不净的凡夫俗子,恨不得把那些钟鸣鼎食、繁文缛节、装模作样、雄雄雌雌的衣冠禽兽们,从主子到奴才,一个个拉出来千刀万剐!我只恨为什么没有把唐诗宋词、陶渊明、王维、约翰•缪尔、华兹华斯、普里什文和《星•雪•火》、《自然札记》、《塞耳彭自然史》带了来。
从晨光熹微到暮色沉沉,我随心所欲地徜徉在林间、草地、小路、峭壁、池塘。我一遍又一遍、仔仔细细地凝视着每一棵草、每一条枝、每一朵花、每一枚果、每一缕云。它们纯粹是大自然生养哺育的;它们野生野长、自由自在、自枯自荣,它们的生生死死、盛盛衰衰都背靠着永恒。它们本来就用不着像我这类无毛两足动物或者裸猿们的说长道短、评头论足,但是,对这山中暮秋的炽热挚爱,像熊熊烈火一样,烧得我热血沸腾,无论怎么忍也忍不住声嘶力竭地放声呼叫。
澄碧云天之下,群山连绵起伏,卧岗雄健,险峰峭拔,辽阔壮丽,气势恢宏,在这个高旷深广的大舞台上,暮秋尽情地炫耀它最通人性的飒爽英姿。它如春一般的瑰丽,但消尽了鲜嫩的袅娜;像夏一般的热烈,又浸染上浓郁的七彩,生机透发与衰败枯亡并存得水乳交融。正是由于面对着凛冽酷寒的严冬,它的深沉、坚韧、激昂和壮美,才淋漓尽致地显示出震撼人心的顽强和悲怆。
图片为摄影师李佳先生的作品
2021年11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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