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聆听寂静

作者: 云水歌 | 来源:发表于2021-11-22 16:30 被阅读0次
    “这寂静是令人恐惧的。”  古罗马 • 维吉尔

       

            正午时分的山野,异常地安详宁静。

            我伫立在山腰的断崖边上,躺在脚下的旷野,在温暖的阳光里,像熟睡的婴儿,悄无声息又娇柔可爱。迤逦连绵,曲线优美的山脉,向东一直伸向没有地平线的远方;而逐渐隆起的峰岭,错落有致地裁剪着西边的天幕。我仿佛在观赏一幅巨大的荒野风景画,它是由云影、山峦、树林、草地和溪流,还有从不远处的半空中,轻盈地滑翔过去的飞鸟所构成的,色泽鲜艳,生动活泼。但是,这幅巨大的画图只有色彩和形态,却不曾有那怕一丁点儿如飞尘粉末似的微音。

            这绝对的、纯粹的寂静!

            对山中的寂静,我以往有过很多的亲近,在它的怀抱里,度过神清气爽或浮想联翩的光阴,也有过茫然失措的迷惑和醍醐灌顶的顿悟。我不止一次地到过那泉水清浅、小溪源头的深山老林里最最阴森幽冥的地方,让我怀疑已经越过世界尽头,连鬼神也把它遗忘掉。那种寂静如浮光掠影,古往今来的人们都或多或少地领略过它的妙处,并被妙笔生花的才子描绘得唯妙唯肖,比如:“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竹篱下,忽闻犬吠鸡鸣,恍似云中世界;芸窗中,雅听蝉吟鸦噪,方知静里乾坤。”这寂静和微音,有如我头顶上方的天空,那蔚蓝便是寂静,而几缕云絮即是幽幽之音:白的更白,但蓝的更是蓝得深广无际。

            山中的寂静还有一个奇妙的影姿,或像涓涓小溪的潺湲,或像毛毛细雨的飘洒,或像沙沙落叶的翩动,若有若无,似是而非的微音与寂静融化为一体,仿佛夜将去而晨将至时,雾霭淡薄的天地间的朦胧,半透明状的空茫。寂静中的声音仿佛影子,你分明地看见了它,但却总是捉不住。        

            这种寂静,都是被零碎纤细的声音衬托出来,并不是纯正绝对的静!就好比在一张白纸的左上角画一个风筝,在右下角画一个仰头的人,中间一片空白。你可以感觉到,那高渺辽阔的空白处,有一条绵长细弱的丝线。

            闭上眼睛,屏心静息。我想听见风的气息,听到林子深处鸟儿抖动羽毛的瑟瑟声,听到更幽暗处的小动物,在阴冷潮湿的洞穴里胆战心惊地挪动蹄爪声。因为这空明的寂静,使任何细屑纤微的声音都无法隐藏和躲避,使任何潜伏或掠过的东西,连同它的影子都一望而知。        

            什么也听不见!但我急需听到任何一个声音,那怕它像在一束明亮阳光中悬浮飘游的、细微到极致的粉尘。

            为了使身体稳如磐石、纹丝不动,我平躺在地上,全神贯注,但还是什么也听不见;这让我不肯、更不敢相信了;因为我很多次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从梦中醒来,黑暗中也是一片沉寂,但我用心的时候,会听到夜的轻音,犹如盛夏深夜野草地上悄无声息飘游的一个莹火虫。 这很正常,不需要云遮雾罩、故弄玄虚、神神叨叨的“特异功能”,夏多布里昂在《美洲游记》里用平静的笔调叙述过异常灵敏的听觉:“这敏锐的听力不可思议,一个印第安人耳朵贴着地面,能听见距离四五小时路程的另一个印第安人的脚步声。”……“他们听见我们行走已经两天了,知道我们是’白皮肤’,因为我们走路的声音要比’红皮肤’的声音要响得多。”

            我急切地渴望自己具有印第安人一样敏锐绝顶的听力!但我没有爬在地上,因为一层荒草让我的耳朵无法紧贴地皮。于是,我把全部感觉和意识都凝聚在一个点位上,希望它更加敏锐锋利,挖掘出一条悠长的听觉隧道,穿透浓密漆黑的寂静,寻找一丝光影般的声音。然而,这寂静仿佛具有一种神秘无比的弹性和张力,不论我的听觉伸向哪里,不管多么突然、多么遥远,它总是在前方顽皮地守候着,天衣无缝似地阻挡着我的听觉的利刃。

            我怀疑自己是不是聋了。突然的念头迅速地笼罩了全部意识,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紧紧地攫住心头,顿时手脚冰凉,微微颤抖,我神经质地拍拍双手,掌声清脆入耳!当我慢慢放松镇定下来的时候,又猛然意识到,听觉和声音对我们的生命是何等地重要!我想到集聋、哑、盲于一身的海伦•凯勒,她怀着无限的渴求,凄美的绝望,用心灵写下了不朽的《假如给我三天光明》。如果失去了视力,不仅仅是我们的视觉坠入黑暗中,更使我们的身心坠入地狱般的深渊。可她为什么只写了视觉?难道视觉比听觉更有意义吗?达•芬奇在《绘画论》中比较绘画、音乐和诗歌的优劣,给予视觉最高的地位:“它(视觉)的高贵要三倍高于其他几种感觉,因为听觉、嗅觉或触觉的丧失,都不像视觉的丧失那样让人更不情愿”,“因为丧失视觉,是剥夺了天地之美,如同把人活活地关进坟墓,他要在那里存活和行动。”

            “眼睛是心灵的窗户”,但我们身处音波的海洋中,耳朵和嘴巴更是心灵的大门。眼睛让我们看见了多姿多彩,千变万化的外界,看见了别人的形状和神色,但它只能被动地接受外部环境给予的形态和色彩,更深刻、更准确、更热烈的思想和情感的交流,还是要靠耳朵和嘴巴。

            如果不是白纸黑字记载,没人敢相信说过“音乐是比一切智慧、一切哲学更高的启示”的贝多芬是个聋子。罗曼•罗兰写道:“他(贝多芬)指挥着《合唱交响曲》时,全没听见全场一致的喝彩声;他丝毫不曾觉察,直到一个女歌唱演员牵着他的手,让他面对着群众时,他才突然看见全场起立,挥舞着帽子,向他鼓掌。”但假如台下的听众都是像他一样的聋子,那又怎么样呢?丹纳在《艺术哲学》里说:“组成音乐的成分多少近于叫喊,而叫喊是情感的天然,直接,完全的表现,能震撼我们的肉体,立刻引起我们不由自主的同情;甚至整个神经系统的灵敏之极的感觉,都能在音乐中找到剌激,共鸣和出路。”

            按照庄子借子綦的口说出的话,这些都是“人籁”,“地籁”就是风吹叶、水潺湲、鸟啭虫鸣;那么什么是“天籁”?庄子没有说得明明白白,后人众说纷纭的解释更让人不知所云,摸不着头脑。庄子不会信口雌黄吧?难道他的“天籁”就是此时此地的绝对纯粹的寂静?白居易的“此时无声胜有声”,就是它心有灵犀的最精准的注解?

            寂静好比一池清水,声音好比荇藻和游鱼,没有荇藻和鱼虾,将是死水一潭;但如果放进去一条蓝鯨或大白鲨,会让浅池滴水不剩,或浑浊腥臭——这是疯狂的噪音;如果这清澈的水中有少许优游的鳑鲏、小青虾和几株轻摇的菹草、金鱼藻,有仿佛会心一笑般的微澜,那才赏心悦目,生动有趣,活泼可爱——这是优美的清音。又好比寂静是一张洁净的白纸,而声音就是一幅画——无论那些画图是浓墨重彩,还是轻描淡写,也无论是清新淡雅的、雄壮豪迈的,还是凶残冷酷的、龌龊丑陋的。

            寂静,需要它所承载的声音来表现和充实、丰富和强化自己的生命。           

            对远方半隐在迷茫烟雾里的山巅视而不见,我已经没有用耳朵,而是用心灵来聆听这暮秋山野浸透阳光的寂静。我听见了无限空间的神奇与恐怖,遥远太古的荒凉与苍莽,历史云烟的凝聚与消散,严酷寒冬的洒脱与沉重;我还听见了即将冬眠动物初梦里的喧哗,九泉之下柔软蚯蚓渴极时的吮吸,蓝天和白云耳鬓厮磨的絮语,巉岩和古树欲言又止的叹息……连我自己也分不清楚,是我的想象在引诱我的听觉,还是我的听觉在欺骗我的想象?一切都恍惚如白日作梦。         

            这深秋山中的寂静,这浑厚与空明的寂静,这混沌与秩序的寂静。 

    图片为摄影师熊鹏飞先生的作品

    2021年11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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