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小孩

      葶把眼睛和耳朵悄悄地摘下来，贴在了成人世界冰冰冷的玻璃门上，人尽量藏进暗处，以免被发现了。葶和自己开着揪心的玩笑，转过头的恍惚之间，眼前突然浮现出他好看的眉眼，依旧是弯弯的，漾着满满暖意的那种。葶的嘴角扬起时，眼泪却又簌簌地落下来:小哥哥离开了半个月了。

  葶的小哥哥不是校园剧中的白衬衫学长，而是食堂里做菜兼打饭的大男孩儿 。这个小哥哥比葶大上八岁。葶是怎么和他熟络起来的呢？葶拍拍脑袋，想起来了:第N个郁闷的日子，葶在淋了雨后踱进食堂。她并没有什么吃饭的欲望，只是一时不知该怎样处理身上的寒冷，而后心里久违的冒出了想要靠近人群的冲动。可那天她一进去，只是一抬眼，便注意到了眼睛亮闪闪的小哥哥，竟鬼使神差地站到了排队打饭的队伍后面。可能是藏在铅铸的羽毛下太久，葶产生了一种执念似的渴望:和眼前这个快乐的人说上几句话。

    终于，一个很是俊朗的脸庞整个地占据了葶的眼睛 。“吃什么？”葶回过神来，一时不知所措，她皱起了眉头来回扫视了一遍一排排躺着的饭菜，这才意识到自己连这些家常菜的名字也记不清了。

    对面的人看着皱起眉头的葶一通好笑 :“吃个饭还这么纠结？”葶下意识地拽紧了自己的衣角，几乎要拔腿而逃。“没事儿，慢慢来，别勉强自己。”轻柔的声音落到葶的耳畔，托起了她耳边细碎的头发。葶的心里猛烈地一颤，好像有什么东西剥落，渐渐清晰起来，温热的，却还有点痛。“土，土豆丝。”对面的人便很利落地向葶的餐盘舀了一勺土豆丝，“还有呢？”葶摇摇头。“就一个菜？”葶又犹豫地点点头。葶透过眼眶的一片湿热看到小哥哥又笑了，“再送你点儿菜。”应声而来的，是很结实的一勺西红柿炒蛋。葶又皱了皱眉，最终却还是抬起头来，生涩地笑了:“谢谢叔……呃，小哥哥。”

   

    葶是很久之后才意识到自己笑了的。她暗暗吃了一惊，她以为自己早就失去了笑的能力了。“大概是因为他说了‘慢慢来，不要勉强自己’ ”葶想。毕竟已经很久没有人安慰葶“慢慢来”，告诉她“别勉强自己”了。葶一直是别人眼中的“好孩子”——进了实验班的好孩子。葶所在的东校是A城中所谓的最高级学府，即重点高中。在这里，一切都按部就班，一切都是前途无量的样子。葶这一届更是被学校寄予了厚望，号称要达到百分之百的一本率，还要再争取培养出几名清华北大学子。山般的压力让一向不羁的葶也悄悄地藏起了自己的小尾巴，乖乖地排到整齐而混乱的奋斗大军中，同他们一起清楚而迷惘地向前奔去。“已然不是小孩子了。”葶于是总这般告诫自己。

亲爱的小孩

    可葶细细地想来时 ，又觉得可能是因为小哥哥的笑很像阿雨的。

   

    “阿雨，阿雨……” 葶反复地念起这个名字，心里剥落的面积扩大了。最先清晰起来的，是一张胖胖的脸。这是曾经和葶一起玩过家家,一起跳皮筋的阿雨。在这张脸上，也有着亮闪闪的眼睛，就像吞噬了大地的黑夜也倾慕着的点点星辰。阿雨似乎很企盼长大，因为她总喜欢用大人的语调说些乱七八糟的道理，并用大人的姿态来“教导”葶。但葶觉得，阿雨的眼睛里住着世界上最可爱的小孩。“阿雨，阿雨！”小时候的葶像个小白痴，颠三倒四的，总跟在阿雨的后面追着跳着赶着笑着。“阿雨，阿雨……”胖胖的脸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忧郁的少女的脸。很少流眼泪的阿雨在那天哭成了傻子，蹲在地上嗫嚅着:“明明所有人都说我可以，可为什么她们还会来取笑我……他们只知道让我努力，努力，努力……可我好想停下，就一会儿……”。阿雨哽咽着，像极了溺水时做最后挣扎的人。

    葶一闭上眼睛，便全是阿雨熄了眼中的星火，喃喃着:“原来我一直都没有长大”的样子。

  阿雨说:“这个世界，没有人愿意为你慢下，更不会愿意为你停下。”

  后来的后来，葶闯世界的热情就在阿雨跳下教学楼顶层的那一刻全部死掉了 。

    葶开始像阿雨一样，吐了丝，结了茧，裹了自己。可葶还是觉得，阿雨这件事办得，实在是太“小孩”了。

   

亲爱的小孩

    “我不是小孩！” 葶很认真的盯着对面这张像从前的阿雨一样欠的面孔郑重地说。

    “不承认自己是小孩的小孩……” 对面的人的眼睛也亮闪闪的，然后埋头喝了一口面汤。

    “明明你才更像小孩。”

    “拜托，我比你大八岁好吗？”

    “大我八岁，但心智依旧不成熟的小孩。”

    “你一十七岁小丫头……”

    “不好意思，纠正一下，快十八岁了。”

    “你……”

    葶看着对面要跳脚的小哥哥，很满足地笑了。葶对着小哥哥眨了眨眼睛，用大人的口吻安慰道:“乖，小孩子要听话。”小哥哥便很卖力地翻了个白眼，又喝了一口面汤。“话说小孩，你到底叫什么名字？” “葶。” “亭亭玉立？” “不，一株草。” “哦？会开小黄花的那个？名字比人更可爱。” 葶怔住了，在阿雨离开后，葶几乎忘却了葶草也可以用“可爱”来形容。

    “小孩，你哭了？”

    “才没有……”

   

    葶又觉得，阿雨的话不全对。至少，葶是为阿雨停下的人，而小哥哥，也会愿意为葶稍稍停下的吧？

    葶一直有个秘密，一个阿雨也不知道的秘密:葶尝不出味道。

    就像盲人永远失去色彩一样，葶从不知道什么是甜，什么是辣。她无法理解周围的同学都喜欢吃的酸甜的小茄子是怎样的存在，也不明白弟弟为什么总是抱怨妈妈做的汤太咸。葶起初是抱着理解万物平等的心情去接受这一现实的，因为于葶而言，无论是珍贵的高价的，还是常见的低贱的，所有的食物都一样被扔进口腔，它们无一例外的经过牙齿的咀嚼，舌头的搅拌，然后沿着食道跌进胃里，最后被消化，被排出。可十几年来的重复让葶感受到了深深的疲倦，所有带有厌烦情绪的小因子都在阿雨离开后膨胀，爆炸——葶开始拒绝这种一直重复但毫无意义的程序。

 

      一直到遇到小哥哥，葶才又开始认真的去吃饭。

   

亲爱的小孩

    她看到小哥哥的信息:“小孩，小哥哥我要外出去闯荡了，很抱歉无法当面和你道别。我猜你大概会哭的吧，很对不起了……别总是急着长大了，先学会做个坚强的小孩吧……还有，我发现你不太爱吃饭啊，那可不行，以后要乖乖吃饭哦。”

    葶愣了很久很久，最终还是回了小哥哥的信息:“亲爱的小孩会一直怀念小哥哥做的菜，也不会再急着长大了。”

    无论多大年纪的人，心里终归还是住着个小孩子的吧。而之所以又跳又闹的，大概是总认为自己成了大人便不会再孤独，不会再不合时宜的着急了吧。

    并不是所有的鱼都会生活在同一片水域里，但总有那么几只，会愿意为你稍停下它曳游着的尾巴。

 

    葶从黑暗中走了出来，光和影以很好的比例打在了她的侧脸上。

    葶又回头望了望成人世界的窗口，而后，坚定地转回了头，走向阳光烂漫的深处。

亲爱的小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