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大是个苦人,他一定要死的。不管施老先生还是兰陵老先生如何排遣文法,他一定得死,死得所以然,不马虎,不含蓄。是我等冷硬心肠觑他身丧而掩鼻窃笑乎?非,非,是天下个个苦人见他因苦而亡而哭不得,道不得,千斤巨石埂在腔腹,抬眼望天,天也,天也,你……
武大是一定要死的,凶手,岂止潘西王三人?因是个苦人,人人便都使他死丧,苦人便不是人呵。
且问还有哪个使他丧亡?
武松一也 ,天老爷,一母同胞,一个顶天立地,一个三寸丁苦树皮。这兄弟生下来便是要他苦命的,苦命人,当他开始懵懂记事时,他知道他有一个了不起的兄弟了,这兄弟是他的荣耀,也是他的痛处。不知何时,他明白了,他的一生,会有另一个响亮亮名字—“武二的兄弟”。人是个体的,但更多人是模糊的个体,模糊了姓名,模糊了喜好,也模糊了他作为人的一切的存在意义。他不必叫武大,因为叫了是个笑话,当打虎英雄回到家来,他更坚信了一个念想,我兄弟是武二。人,愈是苦命人,便不应存希望,希望是把杀人的刀,是包毒人的药,是将苦命人最后一点苦水吊出来溺毙他的引子。他念着武二回来报仇啊,这念想杀了他,没人畏惧他,但畏惧他了不得的兄弟,这畏惧源于武松,武松岂知,他也正是他大兄之死中不可缺的一环!武大死了,是这苦涩的手足之情杀了他。
郓哥二也,天老爷,二个苦命人凑到一起,还要成哪桩事也。郓哥,因你命苦,你便欲使武大更苦吗?买梨是假,讹诈是真。苦是苦人,心是狠心。这便是天老爷开的第二桩大笑话,没人在乎你的命多苦,无人倾听你深夜的悲泣,你连咒骂的勇气都不允许有,人人指望从你苦涩中榨一点儿甜来,滋润各自的苦。讹诈不成,因气而怒,用一顶鸭毛帽激得苦人也要拼上一命,一命却呜呼了。命运借郓哥之手推了一把武大,前面是万丈火坑,炙烧得皮肉焦烂。不知道,郓哥之后会不会为这苦人垂泪,若无他道破天机,来话激他,一个苦人,糊里糊涂地过活吧,或许多活时日,或许不致命丧,又或许或许。可天不许或许,或许是莫大的罪,因死是定下的你的数。武大死了,这半真半假的朋交之情杀了他。
迎儿三也,武大是她的父啊,是铁打的血亲啊。可怜,迎儿或是真聋哑,或是假呆騃。没了娘亲,便应守着这苦命的父相依为命。反叫人疑心是潘氏所生,唯命是从,便是为虎作伥,为虎作伥便与虎无异。潘六儿日常所为,你岂能不止,但凡你透只言片语于武大,叫他早做打算。或是个伶俐人,便应为父谋划,如何打发此事,徐徐图之。必得奸人得逞,父丧黄泉,使自己落得个更苦命人而后快吗?这便是苦命人的父女之情呵,一朝父死,成了孤女,二叔流放,寄人篱下,苦又浓矣。老天为完成另一苦命人的传奇,便用武大的命为点缀。迎儿若非痴騃,便应终生泡在愧怍的水里,当暗夜涌来,当欲哭无泪,她一定会想起自己苦命的爹,是她将自己生命唯一一点亲情的光亮亲手撕碎并吞咽下去。怯懦者并非无罪,而是罪孽深重。武大死了,是这淡薄的父女之情杀了他。
武大死了,天下太平,报仇者得了义士之名,奸邪者纵了无边欲乐,余者各舐其苦,相安无事。武大死了,他完成了自我超度,这苦痛的一生终于在死亡里得到升华与净化,他在燃烧,苦在凝固,一点点结成一个坚硬的物事,那物事是老天给他的仙丹灵药,又名命运。
武大已死,无人为苦人立传,我便为他立传。
传曰:武植,苦人也。生以苦,死以苦。苦为鸩,苦为餐。所识皆苦,所交非甘。月照霜天,无物不现;风过隰原,无草不偃。缘之为缘,限之为限,苦不在苦,命之所牵。呜呼,苦人也,来世为犬马,莫堕苦苦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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