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老人几乎是突然之间醒过来的,没有任何征兆,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他感觉自己做了一个很长的梦,但却说不清梦的是什么。当他醒来时,脑子里一片空白,休眠仓的玻璃罩上投下的点点微弱灯光在他的瞳孔中闪烁了好久,他的大脑皮层似乎才做出反应,意识到自己已经醒了。
可能是因为沉睡了太久,他花了一些时间来思考这是什么地方,自己又为什么会在这里。当老人稍微想明白这些问题后,他有点惊奇和恼怒。但不管怎么样,他的思维现在是越来越清晰,他决定首先离开这个休眠仓。
老人伸出右手去拔插在左手上的针管,针管和连着它的透明胶管都特别地细,里面流淌着透明的液体。可能是睡了太久亦或是身体虚弱的缘故,连这个小小的动作他都感觉力不从心,有种手脑分离的奇怪感觉。拔完这只针管之后他又接着慢慢地拔出插在其他地方的针管,相比一个健康的正常人而言,他这个奄奄一息、岌岌可危的老人确实需要更多的东西来维持自己的生命。当他做完这个工作后,他打开了休眠仓,准备起身,然而这根本不可能,他的腰也似乎和大脑分离了,根本不听指挥。
无奈之下,他又插回一根针管,给自己注射了一点激素。他感觉兴奋了一点,也更有力了一点,虽然说这很有可能是一种不要命的做法,不过他现在根本不关心自己的死活,他只想让他的大脑能感受到自己肢体并支配它们动起来。老人用手扶住休眠仓的边缘,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坐起身来,幸好这休眠仓并不是与地面平行的,而是呈大约40度的夹角,否则他很可能起不来。老人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肠胃所在的位置,那里凹陷得十分厉害,由此看来自己是沉睡了很久很久。“怕是有十多年了?”他心里想到。
老人起身之后,没有立即离开休眠仓,而是坐在里面,环视着四周的环境,眼前的这个房间虽然面积不是很大,却显得富丽堂皇。整个房间除了位于正中央的休眠仓之外,没有任何东西。尽管这样,房间却不显得单调而空旷,从地板、墙壁和天花板上雕刻的精致花纹和图案看来,这房间显然是经过精心的装饰,看起来就像个神圣的宫殿。位于正中心的休眠仓外壳像一尊高档的棺椁,在正对着这棺椁约十米远的地方,一扇雕花繁缛的大门镶嵌在墙壁上,从那里有一排大理石铺成的地板延伸到老人的脚下。
老人艰难地从休眠仓中翻出来,双手扶着这“棺材”,两腿勉强地支撑着身体,他试着迈开步子,发现自己居然能够缓慢地走动,这让他有些惊喜。现在他朝着大门的方向前进,走在这由昂贵石料铺成的地板上,眼前的景象让他的记忆渐渐地在脑海中浮现,那感觉确实是相当遥远的事了。
老人打开了门,继续缓慢地前进着,他并没有固定的方向,只是想找到某个让他熟悉的在他脑海中留下更多记忆的地方。他的大脑现在仍是一种木然空荡的状态,他现在唯一想做的就是找回更多的记忆。老人艰难地跋涉着,尽管他的速度极慢,但这已经让他气喘吁吁。
老人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醒来,身体又为什么会恢复得这么好。是的,现在这走几步路都疲惫不堪的身体比他在这个地方躺下之前要好很多。他心里感到一些庆幸的是他醒来之后的状态是还能这样扶着墙壁慢慢走动而非只能爬着前进或者根本不能动弹。
老人走到了一间应该是书房的房间,眼前的一排排书架和书籍刺激着他的大脑,他很快地将这房间里的景象和他脑海深处的记忆匹配起来,并由之迅速联想到其他的事情……
“我现在是死而复生了?”老人脑子里闪过这样一句话,他马上试图把他说出来。很好,看来说话的功能部分没有任何问题,只是声音显得有气无力。短短的路程已使他汗流浃背、气喘连连。房间里回荡着他的说话声和喘气声,也只有他一个人的声音,在这个空旷的房间里回荡着。
老人打开了书桌前的窗户,直到这时他才肯从心里确定自己现在在什么地方。窗外,十来颗星星点缀在漆黑的幕布上,那些星星不闪动,没有了大气的遮挡,他们在黑暗的宇宙背景中显得格外明亮……
二
在老人和医生共同认可的他生命的最后一年里,老人花了大笔金钱建造了这艘飞船,从最初的结构设计到最后飞船的竣工,他都参与其中。老人亲自设计了所有房间包括墓室的风格,完全地还原了他儿时的家的模样,那是在桑洛103号移民母舰上,他诞生在这艘移民巨舰的长途航行接近尾声的时候。他是一位医生和一位教师的后代,在他小时候,他就听经常父母说起他们的事,才知道就连自己的父母也是在这艘母舰上诞生的,他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才是真正的从地球上来的人类。尽管深度休眠技术能让人类将衰老速度减缓一半,但在长途的星际航行中一个人的寿命还是显得太短暂了,而且他们还不能一直休眠,这样会导致身体器官和功能衰减萎缩。因此在移民母舰上繁衍后代,建立社会体系是必须的。他从父母那儿得知他们是第六批从地球移民到赛贝洛星上的人类,赛贝洛星是当时人类已经移居的五颗行星中最远的一颗。和他们一起同行的还有很多植物和动物,在他的少年时代他经常和那些花草树木和小动物待在一起,他梦想自己有朝一日会成为一名生物学家,就像他的医生父亲希望的那样。而他的人生轨迹却在二十岁那年开始改变了,他二十岁那年桑洛号母舰到达了赛贝洛星。他第一次踏上了陆地,第一次知道世界原来如此庞大复杂,那时他才意识到自己的人生其实才刚刚开始。时光飞逝,世事难料。几十年过去了,谁能想到他会成为一个富甲八方的商人?人生是如此漫长,他在赛贝洛上度过了他的一生,整整一百五十年。在他一百六十八岁的时候,医生告诉他他所剩下的时日已经不多,保守估计不足一年。如同其他大部分死去的有钱人一样,他选择了“空葬”这种方式——为自己建造了一艘豪华的飞船,飞船的内部空间装饰成了自己少年时代在桑洛母舰上的三口之家的模样,他觉得那是他度过自己最美好的时光的地方,是自己漫漫人生中最美好的记忆所在……
老人又接着去其他几个房间看了看,他在他的卧室里找到了一辆轮椅车,他不记得自己在“出发”之前还把这东西带上了飞船,这算是一件廉价但珍贵的陪葬品吧,没想到现在居然又发挥了作用。他给轮椅车和他的手表充了一点电,便亟不可待地冲向了驾驶室。
工程师在设计之初并没有加入驾驶室的想法。他认为这艘船不会有谁来驾驶。按照老人的意思飞船将自动飞向银河系的中心。也许在几百年或几千年后会有人类的后代发现它,也有可能被其他高智慧生物发现吧,不过人类花了几千年的时间也没找到那些外星文明。工程师的想法遭到了老人的反对,老人固执地要求加上驾驶室,并说飞船就应该按照飞船的样子造,不应该有任何缺陷。他的儿子对此很不理解,事实上老人从一开始建造这艘飞船时就遭到儿子的极力反对,被其斥为“难以理解的封建思想”。不过他最多是在口头上对父亲的做法表示反对,内心里其实根本不关心这个老头的死活,更不用说他死后要怎么埋葬。他只关心能从老头那里继承到多少财产,而建造这艘飞船的费用事实上只是老人庞大资产的九牛一毛而已。
有了轮椅车的帮助老人很快就到了驾驶室,现在这个地方派上用场了,而且是墓主人亲自使用它。
他首先做的事情是查看日期时间,看看现在究竟是何年何月何日。
天文时间:新元5198年52日43时13分21秒①,秒数正不断地向前推进,老人感到有点不对劲,他又看了看自己的手表,仔细对比了一下,发现两者秒数推进的时间确实是一致的。他尝试将主机联网,果然失败了,看来这艘飞船还是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做了偷工减料。飞船出发的时间是5108年,他不知道飞船和赛贝洛是什么时候中断通信或者说飞船的通信设备又是什么时候坏的,这给他的感觉就像是自己死了90年又活了过来。说不定他现在会是史上最年长的人。
老人叹了口气,现在这艘飞船算是成汪洋大海里的一叶孤舟了,就算是发出电磁波,可能也得几十年后才有人回复。等等,老人想到,得先确认飞船现在的位置。
主机很快给出了有些戏剧性的结果,让他略感惊喜。
现在离他现在最近的恒星就是太阳,这颗古老的恒星,现在和他之间的距离不过0.12光年,虽说离太阳系还有一段距离,但已经很接近了。飞船现在的速度是百分之一光速,老人不明白速度为什么会降低这么多,也许是飞船检测到进入了奥尔特云后而自动降速了吧。但这速度相对太阳系来说还是太快了,这坟墓能够幸运地和人类的故乡地球做一次近邻,很快它又会离开这里,在光年尺度上可说是擦肩而过。
老人打开了驾驶室里的所有遮光板,一排排巨大的落地窗在他的面前显现出来,成半圆弧状包围着他,恒星的光芒透过三人高的巨大窗户射进来,盖过了室内的灯光,将这50来平米的房间照亮。他控制轮椅车行进到到这圆弧的顶点处,四周和脚下都是透明的玻璃,给人一种孤身悬浮在太空中的美妙假象。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看过星空了,他确实曾经无数次地在太空中观赏美妙似幻的宇宙。在太空中,星空的样子完全不同于在赛贝洛上看到的,不需用望远镜,你就能清楚地看到明亮的恒星,璀璨的银河。如梦似幻的星空透过窗户映入老人的眼帘,在他的脑海中萦绕绵延,那位于内心深处的记忆开始慢慢地浮现,慢慢地在脑海中变得清晰明了起来……
三
老人想起自己最后一次像这样在太空中看着星空的情景,那是在第三轨道医院里面,那时坐在这张轮椅上的是他的老伴,那时他的双脚还能支撑他推着轮椅,带着老伴到处去转一转,看一看。老伴和他不同,她是出生在赛贝洛星上的土生土长的居民,是第一批移民的后代。她曾嘱咐他,在她死后一定将躯体埋葬在赛贝洛的土地上。不及他选好墓地,妻子就散手人寰,他将妻子安葬在她的家乡,之后便辞去了所有职务,回到妻子的故乡,将她的老家修缮一番,就搬了进去。老人没有家乡,自小在太空中长大,妻子的家乡是他们相遇相识相恋的地方,他也就把这儿当成是自己的第二故乡。老人在这里终日只是干些小农活,收获微薄却毫不在意,和当地的土著居民相处甚是融洽,他喜欢这里纯朴的民风。而直到这些当地人看着他体面风光的子孙后代前来探望他时才得知他的身份。许多人都不理解他,觉得他是怪人,和他的交流逐渐疏远。他也并不在意,仍是悠然自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只是每天傍晚时分,当他从田地里回家时总会经过妻子的坟墓,在那里和老伴叙叙旧,谈谈心。
人终究是躲不过命运的劫数。终于有一天,他倒在了田野中,若不是邻居注意到他的求救信号迅速赶过来,恐怕他早就死了。他不顾儿女的劝告,执意要留在这里,尽管乡下的医疗条件很差。面对儿子的强硬要求,他以死相逼,并大骂儿子大逆不道,还敢忤逆老子。最后却还是在女儿孙女的前诱后劝,左央右求之下妥协了。他搬到了尼茨市,他以前的商业帝国所在地,住进了最好的疗养院,享受到了最好的待遇,儿孙们可以很方便地前来探望他,他也是几乎每天都得接见众多熟人、老朋友、甚至素不相识的人。这些人有从商的,有从政的,还有新闻记者。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来看老人的次数也越来越少,大约三个月之后,只有他的女儿和孙女每周固定一次来看他了。老年生活味同嚼蜡,他不止一次想到过死,终于是没有勇气。他在年轻时也曾想过自己耄耋之年的时候,他觉得自己会无法忍受终日遭受病痛折磨的无聊的老年生活而毅然选择死亡,而现在自己真到这个时候时却发现当年的热血和勇气早已磨灭一光。他又盼望自己的病情能够加重,能够带他早点离开这个世界,然而在最好的医疗环境下他的病情竟逐渐好转,半年之后他的病几乎全好了,只是身体大不如前,整个人已衰老了好多。
治好病之后,他再也无法安心待在这里,这次他搬到了桑洛城,这里是他的新人生开始的地方。新元4958年,桑洛103号母舰就降落在这里。那时这里还只是一个小小的城镇,母舰降落在郊外,比整个城镇还大。父母带着二十岁的他,决定就定居在这里。一百五十年过去了,桑洛早已发展成了一个大都市。桑洛号还躺在那里,成了著名的遗址圣迹。从二环一直横跨到五环,几乎占了整个桑洛城五分之一的大小。
老人搬到这里后似乎迎来了晚年生活的第二春,他找到了从妻子老家搬走后久违的快乐。这里有他的高中、大学同学,有他当年一起奋斗过的好哥们儿。这些朋友才是他真正的好朋友,才是他能够与之推心置腹,谈笑风生的人。不过当年的那些人有相当一部分都已经死了,他们化成了骨灰,或埋葬在赛贝罗的土地上,或升上“天堂”,在宇宙中遨游。留下来的人都跟他差不多,一把老骨头。有的比他健旺,不用坐轮椅。有的比他更惨,他去看望过那些人,他们终日只能躺在病床上,被机器人照料着吃喝拉撒,虽说机器比人类更精确细致,费用也更低廉。但哪个有钱的老人不想雇真正的护理人员来照料生活?子女们有他们的事儿,有的忙得几乎没有空来看自己的父母。老人看在眼里,心头真不是滋味儿。他最后一个去探望的是他大学时的班长,他大学四年的铁哥们儿。当时他躺在病床上,老人的到来似乎唤醒了他久未活动的大脑,老人说了整整几分钟的话,他才知道来看他的人是谁,浑浊无光的眼睛慢慢地变得清晰明亮,最后居然是湿润泛光。当老人最后和他作别时,他用最后一点力气拔掉了维持自己最后一丝生命力的管道,然后闭上了眼睛。
后来老人就再也没去看过这些人。
桑洛城是著名的旅游城市,这里气候宜人,空气清新,周郊有很多风景名胜,确实是养老圣地。老人住在疗养院里,就在桑洛号的遗址附近。他几乎每天都会去桑洛号里面转一转,最喜欢的地方当然是他出生和长大的地方,当他第一次去的时候看到的一切让他相当生气。这个最初的家完全没有了当初的模样。被那些旅游社和游客们搞得乌烟瘴气。他当即决定把这里买下来,并恢复成原来的模样,他本来想搬进来住,可这附近都太吵,他本来也可以将这附近一大片都买下来,不过后来也没有这样做。一个将死之人,何必再去改变世事规律?
他去桑洛号转悠的次数越来越频繁,也越来越喜欢这里。或许是人都怀旧的缘故?他终于是在里面找了个清静的地儿,住了下来,这是他人生中的最后一个栖息地。那年冬天,他几乎就快觉得自己撑不下去了。赛贝洛的冬天漫长而寒冷,除了人类还在不知疲倦的工作外,所有的生物仿佛都进入了冬眠状态。老人的腿脚越来越不方便,他开始离不开轮椅,几乎终日都坐在上面。他的护理员和医生也渐渐地开始变得不耐烦,冬天似乎也让他们变得疲倦起来。老人对此大发雷霆,叫嚣他们滚远点。他换了一批又一批的护理员和医生,也唤来了他的外孙女。外孙女毕业之后就没有去找工作,而是选择了当一名旅游作家,她的母亲始终不能理解她的想法,而老人则颇为看得开,他是外孙女的偶像,是她“最崇拜的人”。每当老人和外孙女说起自己的经历时她总是两眼发光,几乎是崇敬而又憧憬地听着他的“传奇”。尤其是他在桑洛号上经历,用她的话说:光是想象在太空中出生和成长,经过漫长的岁月,见证几十万人类从一个星球迁移到另外一个星球这些东西就让她激动不已。她为自己是一个成功移民的后代而感到骄傲。
支撑老人度过这个困难的冬季的,除了他的外孙女,还有她带来的一株来自地球上的植物,事实上这株植物他已在自己的童年时代在桑洛号上看过,只是漫长的岁月早已将那些微不足道的记忆磨灭。
那天是异常的寒冷,天空中飘着鹅毛大雪。老人独自出行,准备去外面转转。当他经过自己的庭院时,被一颗约三人高的树吸引住,忍不住驻足停留。那位置原本是没有栽树的,很明显是外孙女带过来的东西。它没有其他树高,却与众不同,它的枝干不像其他树一样有规律,似乎是张牙舞爪,纵横交错的样子,好像是在同寒冷的冬天做抗争。让老人真正感到奇怪的是落在它上面的雪花并不像其他树上是一团团堆积在一起的。而几乎是像一朵朵小花一样被点缀在树上的各个角落,并且几乎笼罩上了所有树梢。而当老人走到它的面前时则被彻底震惊了。在那树梢枝干上点缀着的一朵朵根本就是真的花而不是雪。老人把轮椅升高,忍不住摘了几片花瓣,冰凉的花瓣躺在手心里,呈淡淡的粉色。
树干突然开始摇晃起来,树上堆积的雪团和花瓣簌簌落下,雪团很快掉到了地上,只有无数的花瓣在慢慢地飘荡而下。老人低下头,外孙女一手叉着腰,一手撑着树干,仰头看着他,笑着说道:
“这叫做梅花,很神奇吧?其他树的叶子早就掉光了,它却在这个时候开花!”
“嗯,确实很神奇。”
外公就这么一直看着满树的梅花,一言不发,她也就这么在树下看着外公,好一会儿,她开口问道:
“你死了之后准备用什么葬法?”
他又是好一会儿才摇摇头,说:“不知道。”
不过那天过后,他就在着手准备自己的后事了,开始建造自己的太空船,而且几乎每天都亲自去查看进度。
外孙女陪他度过了整个冬天,梅花则一直开到了春天。来年冬天,当他再一次伸手准备去触摸那淡粉色的小花时,他不慎摔倒在地,那以后他再也没能站起来,变得和他的老班长一样,终日只能躺在病床上。他的身体加速衰老,大脑也慢慢地减缓运转速度。终于有一天,他已经失去了对时间的概念,不知又过了多久,他感觉似乎连抬手昂头的力气都没有了,他知道是时候了,他并不想以像他老班长那样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他叫来了他的所有子孙儿女们,最后一次将他们一一看了一遍,立了遗嘱,留下了最后的嘱咐。两天后,葬礼隆重而庄严的举行,他没有闭眼,看着人们将他送到飞船的中心墓室里。休眠仓的盖逐渐合上,在飞船隆隆的发动声中,老人终于合上了他早已疲惫不堪的双眼,那一刻他感到的是安心、静谧与永恒。
四
什么又是永恒的?存在还是灭亡?
老人看着尽空繁星,尽空繁星看着老人。在他很小的时候,父母就经常给他指认那些著名的星星,包括那些人类移居行星的母星、还有那些自古就有名的恒星。在他有了孩子之后,他又作为父亲教他的孩子认识赛贝洛夜空中的那些星星。在他老了之后,又作为爷爷外公重复着这一工作。现在的他无法辨认出那些他曾熟知的星星是天空中的哪一颗,他可以借助计算机,但现在他没有丝毫的动力去做这件事。他的视线移动到了其中最亮的那一颗,那应该是太阳,毕竟现在他和它的距离只有不到五分之一光年。在太阳附近某个看不见的地方,有一颗小小的蓝色星球正围绕着它做周期为0.685个新元年的公转运动,那是人类的故乡,文明诞生的地方。他没见过地球上的太阳,不知道它有多大,他只见过赛贝洛上的太阳,比他现在所看见的要大得多。
老人的手情不自禁地抬了起来,伸向那颗小小的太阳,就像几十年前,他在赛贝洛上,在自家的庭院中,伸手去触摸那朵淡粉色的小花。他触到了透明的玻璃,玻璃是有温度的,花是有温度的,宇宙却是寂静而寒冷的。在这无边无际的宇宙中,微不足道的太阳在这个小小的角落里散发着淡淡的光芒,但正是在这些微弱光芒的照耀下,生命才得以奇迹般的方式诞生、成长、进化。
一滴眼泪落在老人的右手臂上,他抬起右手,揉了一下自己的眼睑,这时他才发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早从眼睛中缓缓流出的泪水并没有沿着脸庞直接留下,而是顺着岁月的沟壑渐渐爬满整个脸庞。老人双手掩面,用手指摩挲着脸庞,从额头到眼睑,从眼睑到嘴唇。他几乎已经忘记了自己的长相,干枯如柴的手指从松弛的脸上的每一道沟壑慢慢抚过,泪水湿润了指肤上的一层老茧。这种真实的触感让久未活动的大脑觉得又是那么的不真实,这种不真实的触感也无法在大脑中还原出他面庞真实的模样。他并没有想看看自己是什么样子的想法,没有一丁点。驾驶室内的灯光从一开始就时不时地闪烁一两下,他也没有去想这是不是什么异常情况。现在的他什么也不想去想……
五
老人走到了医疗舱,找了半天也没有找到他需要的药物,甚至连带点催眠性质的也没有,他又去到了自己的墓室,分析了休眠仓中的药物成分,这些药物里同样没有带催眠性质的成分。除了维持他生命的必需品外,还有少量的康复用药。这些成分在他“生前”是专用于维持他的生命的。在用药量统计表中,显示三个月前这些康复用药的成分大大增加,或许这是他醒过来的原因。老人苦笑了一下,他并没有好奇这是发生了什么故障,只是在想早知道当初就不应该加这些东西进去。
老人找到了一套宇航服,他关掉了飞船的重力系统,脱离了重力的束缚后他感到自己变得有力得多。他慢慢地将宇航服穿上,打开了飞船出口通道的门,进去后又转身把它关上,取出连接带,这连接带一头连着飞船,一头应该与自己的宇航服相连,但他并没有那样做,只是将连接宇航服的那一端攥在手上,然后他打开了气阀,通道里迅速成了真空。最后他打开了通道另一端的门,那是通往宇宙的关口。现在他缓步前进,一会儿便走到了飞船的外侧。老人调整好身体的角度,双脚站在飞船外壁上,两腿只轻轻一蹬,身体就像离弦之箭一般离开了这艘飞船,向外太空飞去。
他手上攥着的这根连接带有一千米长,现在这根连接带正在慢慢伸直,飞船在他的视野中也慢慢变小,直至尽收眼底。在连接线被伸展到大概五百米的时候,老人已能看清飞船的全貌,他扫视着飞船上的每一个部分,它的样子恍如隔世般在老人的视野中再次呈现。他曾无数次地坐着飞行器在空中俯视这艘飞船,熟知每个房间的位置:中心墓室、卧室、书房、客厅、驾驶舱、医疗舱……它们还是那时的样子。而当他扫视到控制室的时候,却发现了奇怪的地方。
那里绝对和他之前看到过的控制室的外观不一样,因为现在很明显是有一个莫可名状的东西镶嵌在上面,看起来像是撞击留下的痕迹。那东西看上去不像是陨石,更像种人造物体。这不明飞行物一半裸露在外面,一半已经嵌进了控制室内。
老人脑袋里“嗡”的一声,这突然出现的异常景象于他就像是早已归于沉寂的一潭死水突然被一颗石子击中,掀起的层层波浪在他脑中激荡着。他不由得重新开始思考,将之与此前出现的一连串他根本不去在意的异常现象联系起来。老人盯着那不明物体裸露在飞船外面的部分,他没见过这种东西,不知道那是什么,但凭外观可以肯定那绝对是人造飞行物。老人握紧了手中的连接带,在它完全伸直后也没有松开,而是沿着连接带,将身体慢慢地往回拉……
六
老人查看了飞船的航行日志,果然,撞击是在三个月前发生的,和他的休眠仓出故障的时间一致。他去医疗舱对自己的身体做了一次全面的检查,他的身体状况“相当好”,至少比他登上飞船之前要好得多。没想到自己不但没有死,反而在休眠仓长久的呵护和滋养下变得越来越健康。但是自己的部分器官和功能确实已经严重萎缩,他的肠胃几乎完全丧失了消化能力,他已经不能靠进食来获取能量了。
在进入控制室之前,老人先查看了室内的气压,果然,控制室内已经成了真空,他平衡了气压,打开了控制室的门,然后钻了进去。控制室内的灯光已经无法打开,老人又折回去找了光源。在灯光的照耀下,他看清楚了控制室内的景象。这里线缆密布,有的架在墙上,有的铺在地上,看起来混乱不堪。大大小小的机柜林立在这些纷繁复杂的线路中,有的机柜已经倒在了地上,就在被眼前的这个不明物体撞开的位置上。老人摸索着走到那里,仔细地瞧了瞧,这飞行器损毁相当严重,已经完全看不出原来的样子。他首先打消了这是载人飞行器的念头,因为它看起来特别小,直径不到两米,老人有点失望,他原以为自己会碰到外星人。他活了两百多岁,没见过外星人,人类文明发展了一万多年,覆盖范围达到了近百光年的尺度,已经向宇宙发送了无数多的电磁波和探测器,也没有发现外星人。难道宇宙中真的只有人类这一种高智慧生物?不,老人不相信,他眼前的这架不明飞行器不正是它们的探测器吗?他从来没见过这种飞行器,这绝不可能是人类造出的东西。老人慨叹,这探测器经过了多么漫长的旅程,可以说已经飞到了太阳系的家门口了,距离人类文明已经一步之遥了,却在这儿撞上了他的坟墓,但他转而又觉得它是那么地幸运,飞行器撞上的是他的坟墓,而不是某颗彗星或是某颗小行星,他突然觉得没有什么事发生的概率能比这次伟大的撞击还小了……
老人心里当即做了决定,他要将这飞船开到地球上去,带上这个伟大的发现,他要做历史的见证者。几百年几千年之后,人类绝不会因为他在生前所创造的一点可笑的财富而记住他。他们所应记住的,应该是他是第一个发现外星文明的人。
飞行器上发出的一片光亮吸引住了他,老人用灯光在上面照了照,发现那只是一片反光的东西。他凑近了看,那是一轮金黄色的圆弧,有很大一部分被遮挡住了,老人猜测这可能是一块颇大的圆盘。他花了一些时间,取出了整块圆盘。薄薄的圆盘大约有30公分宽,中间有一个小孔,圆盘散发着淡淡的金黄色的光芒。老人看着圆盘上面刻着的团案,这些图案看起来不像象形文字,而应该是描述某些事物的图案,毕竟不同文明有不同的文字语言,用图形来承载信息才更容易让人理解。不过他看了好久也并未看懂这些图案表达的意思。他又将圆盘翻了一面,在这一面的中央则写着一行文字:
“THE SOUNDS OF EARTH”
这却是他的语言。
七
老人想知道这艘探测器是何时被制造又是何时发射升空的,但飞船上没有相关的检测设备,他也无从得知探测器之前的飞行速度。几经折腾之后他放弃了这个想法,将注意力转移到那张直径30公分的金黄色圆盘上。
毫无疑问,这张圆盘是信息的载体,既然上面写着“地球之音”,那它应该记录有声音信息。可老人不知道怎么读取它,他仔细观察了光盘表面。上面有一圈一圈的波纹,围绕着中间的小孔,由内至外。他猜测信息很可能记录在这些波纹上,而直到他将光盘的表面放大进行观察后才发现每一道波纹上都在微小的尺度内刻着坑坑洼洼凹凸不平的痕迹。他顿然意识到这竟就是那个年代人类记录信息的方式!将声音的高低起伏强弱程度以模拟化的方式刻在圆盘上,这是何等的原始与落后!老人几乎不能理解,他们已经制造出了这么先进的探测器,却还在用那么原始的信息载体。
他又返回控制室去寻找读取圆盘信息的工具,既然他们让探测器带上了这个圆盘,没理由不一起带上读取的工具。老人猜想这读取设备与圆盘的接触面应该是一根细细的针状物。他没花多少工夫就找到了,果然和他猜想的差不多。
他开始修复飞船上的通信设备,老人心里有一个想法,他决定将这个地球之音传播到人类现在居住的所有星球上去。他在心里面觉得这是一项意义非凡的工作,自己必须要去做。
这一巨项工作花费了他很长的时间,他先是让飞船的所有设备进行了一边自检,然后根据检查结果进行维修。飞船的主要故障都发生在控制室中,老人查阅了相关资料和操作、维修手册,利用各种能找到的工具,开始了苦战,累了就去休眠仓中睡一会儿,补充点营养和能量。终于在两天的奋战后,飞船重新接入了互联网。
他开始搜索飞行器的相关资料,并上传了照片。服务器很快发现了这个异常的接入点,但老人并没有首先表露自己的身份,只说自己是在一艘失联了很久的太空船上。然后他陆陆续续地,并且是想方设法地试图和所有人类移居的星球建立语音连接,包括地球。他很幸运,有人搭理他。
老人清了清嗓音,缓缓地说到:
“这是来自一个遥远时代的一颗遥远星球上的声音,无论坐在另一端的人是谁,无论这声音能让多少人听到……”他略微顿了一下,继续道:“但我希望,你和我都能够认真地、静下心来去倾听它。倘若宇宙中再没有其他文明能够见证我们,就让我们自己来见证自己吧!”
他开始播放那块泛着金黄色光芒的圆盘,并将之对准了语音终端——
“这是来自一个遥远的小小星球的礼物。它是我们的声音、科学、音乐、思想和感情的缩影。我们正在努力使我们的时代幸存下来,我们期望有朝一日能够解决我们面临的问题,以便加入到银河系的文明大家庭中。这个‘地球之音’是为了在辽阔而令人敬畏的宇宙中给予我们以希望、寄予我们以决心、表达我们对遥远世界的良好祝愿。”
八
一千四百万个小时,五十八万个日日夜夜。这位孤独而伟大的旅行者离开它的故乡已经太久太久,然而它走过的路程却不及现在人类已经触及到的千分之一。它飞了那么久,却还是在自己的“家门口”。它又是那么幸运,以几乎为零的概率和老人的太空船相遇,它携带的地球之音终于在一千五百多个地球年之后,回荡在其他星系中。然而人类的祖先大概想不到,一千五百年过去了,他们也没有找到自己最初所期寻的外星文明。这位旅行者极其缓慢的前进步伐,又怎能和人类狂飙突进的文明进程相提并论呢?
时间不是秒针的滴答转动,不是太阳的东升西落,不是月亮的阴晴圆缺,也不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它应当是人类从四脚爬行到双腿直立走过的千山万水,是从美索不达米亚到巴哈马群岛经历过的千难万险,是从钻木取火到链式反应,是菲迪皮茨跑过的四十二公里,是莱特兄弟飞过的二百六十米。是这位旅行者用每秒三十五里的速度艰难跋涉过的距离,是它这次一千五百年的长途旅行中见证过的漫长而灿烂的人类文明。
老人看着太阳的方向,那颗硬币般大的小小恒星正散发着全宇宙中最亮的光芒。他想找到太阳旁边的那颗蓝色星球。根据计算机得出的结果,老人将望远镜对准了那个方向,将倍数放到最大。画面中,几缕细微的阳光像在一个漆黑的屋子内,透过屋顶几个零星小孔射下来,在漆黑的宇宙背景中显得那么单薄。在其中一支细细的光束中,一个小的不能再小的蓝点正在发出淡淡的光芒,这光芒只比它周围的光束亮一点。如果不是借助计算机的指引,老人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找到这个只占视野万分之一大小的暗淡蓝点,在这粒淡蓝的微尘上,正居住着上百亿的人口,生命已经延续了四十亿年。人类在上面诞生,文明在上面演化、壮大,并将它的种子播撒得越来越远。这粒小小的微尘是如此地幸运,在恰好的时间落在了恰好的位置;生命是如此的幸运,在恰好的时间诞生在了恰好的地方。太阳平静的燃烧了几十亿年,也没有哪颗足以摧毁所有生态系统的陨石光临。生命用如此漫长的时间,孕育出了奇迹般的人类,而他们仅用了区区几千年的时间,就走出了自己的家园,将步伐迈到了辽阔而寂冷的宇宙中,将文明带到了数百万亿公里外的其他星球上……
除了人类她自身,还有什么能够阻挡她前进的步伐?若她有幸,没有碰到足以毁灭她的强大力量;若她有幸,能够继续向宇宙的更远更深处前进;若她有幸,在漫长的时间之河中,将文明带出了银河系,带到了数万甚至数亿光年之外。当某一天,当她终于洞悉了时间和空间的奥秘,终于将整个宇宙俯瞰脚下时——那一天,她会不会在某个地方仰望星空?当她看着满天繁星时,会不会想起在那背后无数星体中反射着蓝色光芒的那一颗?会不会想起在漫长时光的那一头,某个也像现在的她一样,在那片土地上仰望着星空的那个他?会不会想起,他在极目远眺璀璨星河时,心中那份生命独有的悸动与勇气……
老人修改了航向参数,将目的地设置为地球。带上这个离开故乡已多年的旅行者,他要和它一起回家。在勃兰登堡协奏曲②优美的韵律中,老人再次回到了休眠仓。这次,他将永远地沉睡下去。
注释:①新元计时法:1年=100天,1天=60小时,1小时=60分,1分=60秒。
②“地球之音”唱片上的一段音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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