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宁

作者: Hua度 | 来源:发表于2023-12-31 19:02 被阅读0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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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杜家堡子到光辉村有一条小路,准确来说,这不是大道,只是一条弯弯曲曲的林间小道。这样有趣的小路,在邵寨塬上还有一条,那就是东坪到干槐树村。

    先是毫不起眼的一个岔道口,通向几户人家,紧接着拐弯,看不到路的尽头,就像沙漠中的小河断流,看不见后头的风景。道旁树个个笔直,站立得如同哨兵一般,夏天洒下一片不小的阴影,斑驳参差。蚂蚁们在树叶缝隙漏下的阳光里忙忙碌碌,跑来跑去搬运东西。

    路的左边是一片片青青的麦田。路的右边乃是山沟沟,所谓塬边是也,可以看到坍圮的窑洞,废弃了的盘旋而上的羊肠小道,再就是杂乱丛生的洋槐树林。黄土高原将它的面貌毫不保留地展现给你。从天上看,无非是一个塬连接着另一个塬,一道沟连接着另一道沟。准确来说,我们就在塬上住,不管是以前开挖窑洞,还是现在平地建房,特殊情况除外,从不担心遭遇洪涝灾害。

    太阳开始西斜,暮色开始降临,农家五月正是屎壳郎求偶的时候。邵寨人将之称呼为“屎爬牛”,我则喊它们“粪牛”。每到黄昏,它们找准时机,支开翅膀,向远处飞去,那轰隆隆的类似滑翔机的声音老远都能听得见。

    经过水塔的时候,我看到了一个姑娘。那姑娘梳着辫子,额前的齐刘海儿十分秀气。她长有一张圆脸,但又不是婴儿肥,杏子般的两只大眼睛,透出健康活泼、质朴坚韧、开朗聪慧的光彩,仿佛明亮的星星,一闪一闪亮晶晶,又仿佛里面藏着一汪秋水,只要春潮来临就会泛起波澜。她的眉毛浓浓的,显得干练大方,睫毛弯又翘,又显机灵俏皮。鼻子并不高,但看着很是倔强。嘴巴嘟嘟的,生起气起来也一定很好看。

    她正在帮家里看守水塔,力所能及的活儿她肯定抢着干,绝不偷懒。我认得她,是我的同学。于她而言,那天的我只是一个过客。夕阳下,她就那样迎着余晖静静地站着,眯着眼。我看不清她的表情,不知道是惊讶,还是喜悦。

    多年以后,这幅风景仍还留在我的脑海中,挥之不去,又令人怅惘,像一盏迷雾中游离的灯火,又像晨起面庞上昨日的尘网。

    多年以后,只有我还在那个雨巷口张望,心里头泛起苦涩,一遍一遍地唱着那首《心雨》:我的思念,是不可捉摸的网;我的思念,不再是决堤的海……

    我去光辉村干什么呢?答案是看病。父亲骑着摩托车,载着我。

    医生姓李,光辉村以李、孙二姓居多。这却奇了,他又是我同班同学钊华的父亲。彼时光辉村村学已经破败落寞下去,人去楼空,孩子们转到邵寨中心小学就读。该地只留下光辉村村部,唯一能够给这大院子增加人气的就是李大夫经营的这间小小的药铺了。晚上或者农闲的时候,相熟的人就会来这里小聚,主要是拉家常。

    我看了病,拿了中药,回来的时候又去了以宁的家。

    以宁的父亲和钊华的父亲一样,都是我父亲的老朋友了。从药铺出来,天色已晚,满天繁星,夜风习习。“小扣柴扉久不开”,我们只好转至侧墙,看他家的窗户,还亮着灯。通过敲打窗棂,才给我们父子开了门。

    彼时以宁和他父亲元虎叔都没有歇息,热情地招待了我们。有多热情?拿起桌子上碟子里的新鲜荔枝叫我们品尝。不说去年我在语文课本上学过的当代大文豪白居易写的《荔枝图序》,其中写道“壳如红缯,膜如紫绡,瓤肉莹白如冰雪,浆液甘酸如醴酪。大略如彼,其实过之。若离本枝,一日而色变,二日而香变,三日而味变,四五日外,色香味尽去矣”,以及当代散文四大家之一杨朔写的《荔枝蜜》,只说见到真实的荔枝,于我而言,这还是第一回。

    别人家的东西,哪能敞开肚皮吃。我随意捡起一颗,剥开荆棘如盔甲的果皮,露出白嫩鲜亮的果肉来,放入口中,一阵冰凉,一阵甘甜,同时又夹杂着一股说不出来的好闻的味道,总之嫩滑无比,口齿噙香,回味无穷,遐想联翩。

    同时桌子上还有一件以宁的爱物,那是一个名叫葫芦丝的乐器,边上还有一叠乐谱,我略微翻了翻,都是葫芦丝专用的名曲,《月光下的凤尾竹》《竹林深处》《美丽的金孔雀》。我也是后来才明白,以宁那时候就有走出西北闯荡全中国乃至世界的想法。

    人们常说,“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又说“有志不在年高”,还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两千多年前农民起义的首领陈胜就感叹道:“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这些表面上看起来是说雄心壮志,但背后指的乃是野心。野心其实是个中性词。作为胜利者的刘邦有野心。刘邦曾做《大风歌》——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作为失败方的项羽也有野心。项羽师从项梁学艺时说:“剑一人敌,不足学,学万人敌。”

    同时我还看到了一套成语故事的丛书。我爱不释手,临走之时就向以宁借阅,得到他的同意之后心满意足地抱起来就走。

    那年我大概13岁,或者14岁,少年人不成熟的一点就是爱炫耀,这是反面,正面说就是爱分享。于是四班的同学纷纷向我借阅,我笑嘻嘻地来者不拒,全然没想到后果,或者说后续,又或者说权利,也就是资格。后续就是书早已不知道被谁拿去了,我只能朝最初的借阅者索要;资格就是我没有这个权利出借别人的爱物,这点我根本没想到,没有意识到,对接下来的事情也就没有料到。

    我记得那是一个周末,以宁和他的一个同学来向我索回这套丛书。我一下子傻眼了,因为部分书籍这会子还在别人手上。父亲自然大力训斥了我一顿,当着外人在场并没有揍我,但我也是声泪俱下,一把鼻子一把泪,后悔和委屈得不成样子。以宁和他的同学就那样怔怔的看着我,以一个什么身份呢?我想,应该是旁观者,而不是讨债者。

    当时以宁他们俩个都很年轻,比我年纪小多了,大概在上小学三年级或者四年级。他们有着稚嫩的脸庞,清澈的眼神,浑身散发出朝气蓬勃的精气神,就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正走在上升的路途。他们的意气是那样奋发,他们的斗志是那样昂扬,他们的光彩深深刺痛了我的双眼——我在小辈面前痛哭,流泪,委屈,心酸,仿佛伤到了自尊心,丢失了成年人口中所说的“尊严”。很奇怪不是,那年我也还是一名少年,竟然就已被更年轻的人儿刺痛了神经——仿佛在告诉我,你的时代终将也必然会过去,这个世界属于更加年轻的孩子,他们才是正主,或者说,希望!

    一年之后,我再次看到以宁,那是在邵寨镇邮局。那是一个再也平常不过的夏日的正午,我去邮局打算买小霸王学习机上的游戏卡,碰巧在绿色邮筒边上看到以宁和同学有说有笑着走向了街道。同样是明媚温暖、不温不燥的阳光,同样是穿着白衬衫戴着红领巾的少年,同样是身上那股子机灵劲儿,敢为天下先的勇气,使我羡慕,又使我嫉妒。

    现在有首歌很流行,名字很是新颖,叫做《我被青春撞了一下腰》。我觉得这个歌名完全符合这两次我见到他们时的最初印象,可谓“后人诚不我欺”。

    再次见到以宁那是14年之后的事情了。那时我在西安打工,以宁力邀我来上海谋生。后来我才慢慢地知道,这些年以宁变化也很大,进过后厨、前厅,下过矿,做过调酒师,开过挖掘机,走过南,骑摩托车或开车几经川藏线,也闯过北,全国各地几乎走了个遍儿,历练了一番,增长了见识,开阔了眼界。

    《资治通鉴》里有篇《孙权劝学》,吕蒙说“士别三日,即更刮目相待”。网络上也流行着“愿你出走半生,归来仍是少年”这样的语句,歌曲里也唱着“我还是从前那个少年,没有一丝丝改变”,只是还能回到过去吗?还是再次融入凡尘,再次相信那句“凡过去皆为序章,凡未来皆有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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