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他走出那家公司的大门,把简历扔进垃圾桶。
每次都是这样的,他对自己这样说,经理的目光停在纸面的某一行,他知道是哪一行。经理能够面带微笑请他等通知,已经仁至义尽了。
有哪个公司会招受一个罪人呢?他抬头望着灰蒙蒙的天空。
二
十二岁,他站在教室的正前方,双脸滚烫,他的书包还在嗒嗒地滴水,这细微的声响在她听来多么刺耳。其实没有人在看,他不抬头也知道,但视野之外就是有宛如针刺的什么东西,让他鲜血淋漓。
他的车子偏偏在这样的天气断了链,他把裤管挽到膝盖往上却还是湿透了,双腿沉的要命。他偷偷瞄了一眼教室的中心,那双手纤长又干净,在灯光下,宛若透明。
他失落地低下头,是啊他有车接车送,哪里用得着自己去担心。他突然很想蹲下去。
放学后,他独自走在落照中。半截小腿依然没进水里。他也懒得卷起裤管,一辆疾驰过的轿车溅起无数的泥水,他躲无可躲,呆呆的立了约莫有五分钟,他回过头去,回到学校门口,默默扶起被他扔掉的自行车再次向家走去。脸上硬是冲出两道干净。
虽然也没有人在等他回家。
三
他推起自行车没有着急回家,而是慢慢推着它往家的反方向走去。行人熙攘地从他身边走过。他逆着人流前进。“当别人有一盏温暖的灯,我却只有刺骨的冷。也许这是一种守恒,幸福只有这么多,他们拥有了,我就只有这样一辆单车。”他这样想着,不知不觉走到那座著名的桥,这样的雨季,流水正湍急,它义无反顾地涌向远方。他把上半身伸出去,看着这样湍急的流水,它也许能冲刷自己身上的罪恶,或者说那个远方也许没有某种异样的目光。
桥边巡查的保安大声的叫骂“危险!不要命了,快下来。”他讪讪的退回去,继续走他的路。恍惚听见旁人几句“疯子”“神经病”的低语,他低着头数着自己又经过了几棵柳树。
还需要犹豫什么呢?
四
他摇摇晃晃地把两桶水担在自己稚嫩的肩膀上。井边的大人啧啧“这么懂事儿的孩子”,他还有点欣喜。他一路默背着老师刚刚教的九九乘法表,两里地的山路被他深一脚浅一脚的走完,望见了村头的大树。
他小心翼翼的把桶放下,汗水打湿了衣服,他的小手上被勒出深深的青紫。他很想咕咚咕咚喝几口冰凉的井水,但想到奄奄一息的母亲,他再次挑起了沉重的负担。
他很喜欢数村头的柳树,过二十棵正好就到家了。这里一棵,那里一棵,转过弯又一棵,家门已在眼前。门口的木坎有他小腿的一半高,小时候经常被它绊倒,母亲总是笑着看他灰头土脸的站起来,用毛巾轻轻擦去他脸上的灰尘。
他这样胡思乱想着,偏偏被木坎绊了一下。他两眼一黑,扑通一下摔倒在自家院子里,冰凉的井水,两里地外的井水,他深一脚浅一脚的走出来的井水。此刻瞬间消失在干裂的土地上,她赶忙扶桶,却只剩了两桶底的水。
他的泪水狂涌出来,却哭不出一点声音。他颤抖着推开屋门,母亲正在睡觉,他扑过去放声大哭,却没有等到母亲的抚摸。他抓住母亲的手,早已凉透。屋子里霎时静得可怕。
那年,他八岁。
五
雨又开始淅淅沥沥的下,他依然在走着,他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他看着自己的单车,那是院长在他十岁那年送他的生日礼物,老旧的车身被院长重新漆了一遍,他还记得院长当时说的一番话:
“这个时代,人人都想要一个交通工具,可以快速去到他们想要去的地方。可是孩子,你首先要知道自己的方向,也许等你真的找到了那个方向,反而不再需要这辆车了。”
他心中满是酸楚,雨水打在单车上,打在他锈旧的车身,老院长漆的车身早已褪色,露出它黑白相间单薄的骨架,这个物件不再有那个人的痕迹,他也不愿意保留。
他走到一个撑着公文包避雨的女子面前,把车子往她面前一横,说:“送你。”她不明就里,看着他的单车。他报以微笑:“送你。有人在等你回家。”说吧,他松开了手,径自走向来路。
天这么晚了,那座桥上行人很少吧。
她扶着车子看他头也不回的走远,摇摇头,骑上单车消失在夜色中。
六
他戴上口罩,披上破旧的风衣。宽大的风衣挡住他十六岁的强壮的身体,他再次检查了一下口袋里的射钉枪,走出小巷。
深夜的银行里空无一人,他用力打开锁,进到大厅里。一排钉子把玻璃射得粉碎,他踩着玻璃渣扳通电源,从电脑上提出8万元,装进早已准备好的袋子里,走时不忘射穿那个摄像头。
走过两条街后他看到呼啸的警车疾驰而过。如果有人撩开他的帽子,一定会看见他的泪水,听到他呢喃的对不起。
对不起,那个人真的不能死。
第二天院长被推进手术室,从脑子里取出那个肿瘤。医生将老院长的名字从高危转到正常住院,而他趴在老院长身上等老院长苏醒。
约莫凌晨两点,一只虚弱的手放在他的头上。他从梦中惊起。老院长严肃的问他:“8万元,哪来的?”老院长怕他偷偷卖了孤儿院的三分地,让那些孩子又无家可归,他擦擦泪说不是,不是。老院长盯着他看了很久,顶不住疲倦,又昏睡过去。
七
他走到那座桥头,风雨突然猛烈,河水拍击着桥的拱壁,路灯下,雪白的浪回。这个季节多雨他是知道的,这条河从南向北流经城市,流向郊外的村落。运气好的话,可以在两三天内飘到静谧的农田,运气不好,就在哪个河口被过沙的铁网拦下。年少时他是个戏水的好手,这样急的水里游两个来回也不在话下。但为什么要挣扎呢?
“人一生奔波劳累,有何益?到头来终须把眼儿闭…”他轻吟这句魔鬼的唱词,一步步走向岸边。母亲,她,老院长,那些面孔熟悉陌生。他不知道命运的目的是什么,但今夜之后,人间与己无关。
八
他听到老院长的死讯,是在手术后的第四天。医生说老人已经恢复的比较快了,但晚上趁着护士们换班的空当,拔掉了氧气管,不到二十分钟就诊断为脑死亡。
他站在院长的病床前,想像那个虚弱的老人一点一点挪动身体,用手臂推开氧气管,在那个深夜里等世界一点一点消失在眼前。
他知道老院长为什么这么做,他看到了床边摊开的报纸,以及醒目的“某银行遭窃八万元”的大标题。
处理完院长的后事,他带着射钉枪,跪着进入警察局自首。多少暗无天日的岁月,年轻的朝气就在这些潮湿的角落消逝。无垠的天空,一框再框,只剩下三十厘米见方的视窗。
人生。
九
接受这个人的单车已经一个月了吧?她把花放在他的墓碑旁时这么想着。直到今天,她才看到那个新闻——“落水儿童家人为救子恩人立碑感恩”。是最近才确认了他的身份吧,他的照片和履历刊登在报纸上,她这才认出他来。
她记得初中时他的腼腆,他们之间几乎没有什么对话。在那个时候,他确实要比同龄人成熟很多。那个雨夜她没能认出他来,真是遗憾。她伸出干净纤长的手抚摸他的名字,感觉他的存在只是一场梦。
天空中飘过一朵白云,她骑上他的车穿过白桦树林,不回头的喊了一声再见。风吹动树叶,满林都是他的告白。
十
有些答案欲说还休,有些答案不辨自明,所有关于你我的答案,都让它们在风中飘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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