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我错了

“爸爸，我错了。”姆妈离世半年，您追随而去，这句迟到了廿年余二的道歉，不知如今您是否听见？您从未怪罪，即使您无法听见，我仍想说：“我错了，请您原谅。”

道歉,是我对您的忏悔，更是对我自己人生的反省，和我人生将要去往何方的认知。

“离离原上草”，尚“一岁一枯荣”；春去春又来，花谢花再开。奈何人生无法再来。

千禧年春节，虽刚入职，但我坚定不移从深圳乘火车回家与父母团年。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弄到的一张绿皮火车黄牛票，很兴奋。感觉千禧春节不同任何一个春节，必须与父母一起度过。或许受一句歌词“千年等一回”的影响。其实回到家里，江南早春，乍暖还寒。

父母跟以往一样，没因千禧年特别，倒是我回来令他们笑颜在眉间舒展。也许白发多了几根，皱纹深了几分，可我根本没在意。我初拿到黄牛票的兴奋劲，若是被父母看见，大抵以为我疯魔，是病。话说病去如抽丝，我这疯魔似的兴奋一到家也抽丝一般去了，回归以往跟父母聊天时既不无聊也没有料的常态。

那天多云，屋子里时而亮堂时而暗淡。父母与小哥小嫂房屋相连，哥嫂居了南边，我和父母居了北边。房间倒是向东，若没太阳，屋子里感觉湿冷，姆妈穿得厚。现在年节，父母换了身干净衣服，不象记忆中的过年人人都穿新衣，年节气氛渐淡。窗前约十米宽晒谷场，晒谷场边上就是姆妈整理的两垄菜圃，从东向的窗子看过去，感觉青蒜蹭蹭的长，小白菜的菜蕻也卯足了劲。白菜蕻是正月里既营养又好吃的蔬菜。“姆妈，晚上吃白菜蕻。”我回来就是想吃家里的菜，姆妈说好，准备起身摘菜蕻，无意之中提起爸爸去哪家闲聊。

爸爸以前不爱串门，也不多话。姆妈说他这两年不一样了，爱跟人话家常，跟人家说我在做哪工作，挣多少薪水。听到这，我心里的火，腾一下串到嗓子眼，房间杂物多，一不小心就碰翻东西。我正翻屋子里唯一的“聚宝盆”，其实是常用小东西搁置的木盒。本就站在小凳上，一生气，直接打翻了，散落一地。姆妈收住了出门的脚，我这反应出乎她意料。

近几年我在家日子不多，如今父母生活没有从前困难,日子宁静和顺，姆妈也不跟以往一样数落爸爸了。见我一生气，姆妈忙不迭的说，“叫他少说，叫他少说。” 这话也压不住火，火苗成了火柱。看到地上一个抄本，姆妈说那是爸爸抄的佛经，爸爸现在礼佛，每晚诵经。不管三七二十一，听到是爸爸抄的，家里没有爸爸其它宝贝，我拿起就扯个稀烂。姆妈见我这般，不作声了。顿了会，她说：“他没说别的，他就觉得你好了，舒坦。他待会发现了会发火。”姆妈声音没有先前轻松自在。

撕了佛经，我心里火也熄了。头脑冷静下来，姆妈的话我听清了。姆妈担心爸爸发火，以前都是姆妈数落爸爸。我心里有点打鼓：冲动是魔鬼。爸爸发火什么样子？接下来咋收拾?

我十岁时，随左右邻居去割猪菜，父母没要求，我为的是玩。不浅不满一小篮猪菜回来，夹杂了几棵油菜苗，有点惴惴不安。当看到其他人都割，一把把割,心知爸爸不让做损人利己的事，还是痒痒的。心怀侥幸，索性割了三、两株。

爸爸好象会读心术，虽然天光已没，屋里灯也没燃，他还是翻了翻篮子里的菜，果真发现。兀地嚷一嗓子，吓得我拔腿就跑，跟进院子的大哥撞个满怀。大哥是家里支柱，他说话爸爸不驳，哥问了事由，维护我说话，说以后不割就是。爸爸这次一反常态，说：“老话说‘小时偷针，长大偷金’,防微杜渐。做好人从小开始。”他声音低下来了，语气平和。我耷拉着头，偷瞄了爸一眼，他的眼光不凶，脸色仍然严厉。大哥碰了我一下,“记住。”“嗯，再不敢。”这是我见过的爸唯一一次冲我发火。

周围人都敬重爸爸，喊他龚老师，小时候我无法把瘸腿的爸爸跟学校联系起来。我爸做家里小事，我是家里闲人（老屋隔壁奶奶说我），所以家里爸爸跟我相处时间多。有次玩到天黑回家，家里只有爸爸，大门关上了，我学着旁人喊门，捏着嗓子：“龚老师，龚老师，龚……”

正喊的起劲，门“吱嘎”一声的开了，爸爸作势要揍我，其实装装样子。平日家里一有难事，妈就开始数落爸。听久了，爸在我心中，固有形象就是：爸爸更适合隔壁奶奶送我的“闲人”二字。现在明白数落爸爸其实是姆妈纾解压力的方式，爸从不跟妈计较，所以我也没见过家里你一句我一句由争执到争吵，主要是爸爸大度。

长大后问了姆妈：为啥大家都喊爸龚老师？原来爸爸是县一中老师。因爷爷政治身份失去了工作，爷爷悲愤离世对他的打击最大。去修河堤体力不支，内外交加，一病不起。卧床多年，险些伤命，病愈成了瘸腿。这些都发生在我出生以前，爸爸是个文化人。

随着我长大，上学要钱，吃饭穿衣都找姆妈，爸爸越来越在我生活中淡化。大学最后一年刚考完试，深圳的好朋友说有个不能错过的面试，在武昌的我连夜回家，准备跟父母说声后南下深圳。当时通信并不发达，父母不知我当天回家，等我几度换车最后坐个三轮离家约有50米远时，路旁有个人，竟是爸爸。冬夜的乡村，一片漆黑，寒风凌冽。星散零落的人家，亮着灯光，照不到路上。

当时的我，喜出望外，觉得实在太巧。现在明白，这哪是巧合，爸爸一定有事没事都到路上来望，他是多想我，冬天的寒气他都没感觉。

爸爸从不问我短、长，他从我妈处知道我情况。我是家中最小的孩子，虽然父母年老，他们倾尽全力供我上学。我能在中国科技最前沿城市立足，并愉快工作。爸爸甚感欣慰，他把这当作上天对他的赏赐，愉悦的与人分享。而我当年无法理解，撕了他视若珍宝的佛经。尽管如此，爸爸从未提及。

“爸爸，我错了，请您原谅。” 

“爸爸，您一直行不言之教。今后的人生，我谨遵您的教诲：绝不损公肥私，绝不损人利己。做一个仁德在心，简单快乐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