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珠项链

对于苏小姐这样的大家闺秀来说，吃饭是一件让人痛苦的事情：菜汤里如果多放点油，味道自然更香，可是油吃多了，又会损害苗条的腰肢，进一步损害纤细体型，甚至损害高贵气质。

所以，罗宋汤因为口感丰富、脂肪含量又低，打败了排骨汤之类，被苏小姐推崇为汤中第一。如果组织一场饭局，那更是需要抖擞起全部精力，从客人的数量和性别，到菜品的造型和口味，事无巨细,都要打点周到。

这一次出乎苏小姐的意料，就在筵席即将开始的一刹那，才发现有位女客忽然不见了。不，压根就没来，招呼都不提前打一声，说不来就不来了。

有些人就是那样，不为别人着想，真是糟蹋了他们的贵族头衔。苏小姐急了。严重事件！因为这么一来，吃饭的就只有13个人了。13，多么不吉利的数字，犹大和耶稣吃的最后一顿晚餐，就是13人。请问，哪位不长脑子的主人，请客的时候，餐桌上会出现13个用餐的人呢？

必须赶紧找个人来填补那个空座位。情急之下，苏小姐只得把家里的女教师找来凑数。鲁老师是个挺年轻的姑娘，也就二十出头吧，长得漂亮极了。

鲁老师穿上她最好的一件衣裳，上个月苏小姐送给她的一件过时的旧衣裳，扭扭捏捏就座了。满桌鸦雀无声。其他几位和苏小姐一样体面的闺秀，嘴角优雅的微笑纹丝不动，眼神却瞬间变成刀子。从鼻子眼里往外喷冷气，却不发出一点声音。只有真正的贵族，从小在母亲严格训练之下，才能学会这种高难度的招数。

这些闺秀们，决不会雇一个又年轻又漂亮的姑娘当家庭教师的。谁知道会出什么事啊。她会整天一门心思想着年轻小伙子，想方设法勾搭男主人或者男客人，哪儿还顾得了干自己的正事。等她得手了，马上就辞职不干了。人家要结婚去了！唉！

闺秀们纷纷在心底里表示对苏小姐的不屑和担忧。不过，鲁老师履历表上写的倒都不错，庄重、简洁、一目了然、毫无瑕疵的履历，让人敬佩。

同桌吃饭的还有位先生，著名的珠宝伯爵，因为他对珍珠宝石这类东西非常痴迷，比世界上谁都懂得多。当时他就坐在鲁老师对面，一开口就直截了当地说：这位小姐的项链非常漂亮。

他毫不掩饰自己对鲁老师的赞赏。确实，鲁老师太漂亮了，哪怕穿的是主人淘汰的旧衣裳，可风姿依然超过了其他女客。

餐桌上另外一位贵族闺秀马小姐，感觉自己受到了冒犯，于是不顾社交礼貌，毫不留情地、满脸轻蔑地说：

谁？她吗？她不就是苏小姐的家庭教师吗？

没想到伯爵并不让步：可我必须说实话嘛，她戴的这串项链，是我平生见到的最精美的了，肯定值五万块钱。我用自己的人格做担保。

马小姐探过身子去，尖声尖气地嚷了起来：这简直是说梦话。鲁老师，你戴的那串项链能值五万块钱？

大家都听得一清二楚，都转过身来望着鲁老师。她脸色一红，笑了笑说：哟，这我可真是捡了个便宜，只花了十五块钱。

大家哄然大笑：那真是捡到便宜了。

谁都听说过这类故事，妻子骗丈夫就玩把戏，故意把特别贵的珍珠项链说成假的。这样的故事都老掉牙了。要是一个姑娘有了一串值五万块钱的项链，竟还要去当女教师，这不是太荒唐可笑了吗？显然，这位伯爵大人是搞错了。

就在这时候，管家进来了，满脸严肃，弯下腰凑到鲁老师的耳朵边嘀咕了几句。鲁老师脸色有点发白。

闺秀们敏锐地发现了这一点。一个真正的贵族小姐，不擦点胭脂抹点粉儿的，绝不会出现在社交场合。只有贫民丫头，才会像鲁老师这样清水擦脸，所以脸上稍有变化，就被大家识破。真是没见识！

鲁老师惊慌失措，站起来对苏小姐说： 小姐，管家说大厅里有两个人要马上见见我。

苏小姐批准了，让鲁老师赶紧去。鲁老师走出了屋子。大伙的脑子里自然都闪出了同一个念头，马小姐急性子，头一个说出口： 他们可别是来逮她的呀！要是那样的话，苏小姐，对你可就太可怕了。伯爵先生，你保准那是真的项链吗？

伯爵先生毫不犹豫：是的。

马小姐说：要是偷来的，今晚上她也没那份胆子戴出来。

一屋子的闺秀都变了脸色，都把手悄悄伸到衣服领子、袖口里去摸：项链手链还在吗？

谢天谢地，都在。

伯爵先生开口了：别瞎说了，鲁老师怎么可能去偷一串贵重的珍珠项链呢？

马小姐说：也许她是个窝主吧。履历上写得再好有什么用，履历表可不都是那样写嘛！但是，要真的查出她是个罪恶昭彰的贼，而且是国际盗窃集团一个有名的成员的话，那人们才觉得过瘾呢！

大家纷纷点头：简直是一部电影了。恐怕只有在电影里，才能见到这类耸人听闻的事件。

于是大家放下了刀叉，撒了胡椒粉的煎鱼、拌了番茄酱的罗宋汤全没了滋味，大家屏住呼吸等待着，屋子里一点声音也没有。谁都没有开口追问，或者好奇地跑到前厅去张望，那太没礼貌了。

那么多伸长的耳朵，试图听到从大厅里传来的混乱的挣扎声，或者至少也是被卡住脖子时发出的嘶叫声。可是，啥都没有，除了死一般的寂静。不祥之兆让苏小姐脸色惨白。

忽然，门开了，鲁老师走了进来，脸色苍白，神情激动。她回到饭桌，坐下来，笑着把什么东西扔在桌子上边，说：这就是我的项链，这才是我的项链。

伯爵探过身子来，惊讶地说：咦！这是假的呀！这可不是刚才的那一个。

怎么回事呢？

原来，前厅的两个人，是从珠宝店来的。鲁老师的项链就是用十五块钱从那儿买来的。后来扣环松了又送回去修理，直到请客这天下午才刚拿回来。来人说是他们给拿错了：有个人把一串真的珍珠项链送到店里，换新线重新连缀，店员不慎给弄错了。于是鲁老师就戴上了一串价值五万块钱的项链。当然，戴了没几分钟，可能还没捂热乎呢，鲁老师就必须得把项链还回去喽。她当然得还回去。别无选择。

珠宝店的两个人还说，奉老板之命送三百块钱，作为酬金。说到这里，鲁老师掏出钞票，向大家炫耀了一番。她简直高兴死了。

事情本来到这里就应该结束了，大家都认为鲁老师无意中走了一次好运，可是没想到这却把她给毁了。

接下来，鲁老师休假的日期到了，就跟苏小姐说，她决定去玩几天，要痛痛快快地把那三百块钱花个精光。苏小姐竭力劝她别这样，苦口婆心地要她把钱存到银行。可是她偏偏听不进去。还说她从来也没碰上过这样的机缘，今后怕再也遇不到了，因此下了决心了，要像贵夫人似的过上几天好日子再说。

苏小姐没法让她回心转意，只得依了她，还把许多自己不要的衣裳送给了她。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苏小姐在社交场合总穿这些衣裳，早就穿够了。这下子苏小姐就可以理直气壮、痛痛快快地去做一堆最时髦的新衣裳了。

就这样鲁老师一个人出门旅游去了。很快写了一封信给苏小姐，说她改变了主意，要另找别的事做，请苏小姐原谅。

苏小姐气得要命。怎么回事呢？原来是鲁老师在旅游途中，攀上了一个阔佬儿，跟他上巴黎去了，从此一直待在巴黎。后来有人在巴黎旅馆亲眼见过她。嚯！不得了！胳膊腕子上排了一排镯子，一串串的项链挂了一脖子！听说她在郊区还有一处房产，并且还有一辆劳斯莱斯轿车呢！

可是没过几个月，她就撇下了那个阔佬，跟一个更阔的阔佬勾搭上了！不知她现在又在跟谁鬼混呢。总之，她成了全巴黎最时髦的高级妓女了。

有人叹息她毁了自己。可是，她那样的穷家小户出身的乡下丫头，又该如何保全自己呢？拼尽全力，又能过上什么好日子呢？

也许老天开眼，让她跟一个银行职员订婚。这个人只有一条腿，或是半边脸被炸坏了，在战争年代什么苦都受过了。他们都穷得要命，几年之内是没有希望结婚的。男的把平生积蓄的钱都花在买城郊的一所小破房子上了。他们打算把买房所需的最后一笔钱付清之后就结婚。

就在这时女的给男的拿来三百镑钱，他们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两人都喜出望外，男的甚至抱住女的的肩膀笑了起来，笑得像个小孩子似的。他们买到了郊区的这所房子，结了婚。让他的老妈妈也跟他们一起生活。现在丈夫每天到银行上班；妻子要是小心别怀孕的话，白天还能出去当家庭教师。但男人常常闹病，因为他负过伤啊，你懂吧？女的就得伺候着他。一切都是既可怜，又甜蜜，又美好，又平淡乏味。

这篇题为《珍珠项链》的小说，到这里结束了。

先说说作者，大名鼎鼎的毛姆，英国现实主义小说家、戏剧家。代表作：戏剧《圈子》，长篇小说《人生的枷锁》、《面纱》、《月亮与六便士》、《刀锋》、《寻欢作乐》，短篇小说集《叶的震颤》、《卡苏里纳树》、《阿金》等。

全名威廉·萨默塞特·毛姆（William Somerset Maugham），1874年1月出生在巴黎，父亲是律师，当时在英国驻法使馆供职。毛姆不满十岁，父母就先后去世，他被送回英国由伯父抚养。毛姆进坎特伯雷皇家公学之后，由于身材矮小，且严重口吃，经常受到大孩子的欺凌和无端羞辱。孤寂凄清的童年生活，对他的性格和文学创作影响巨大。

医学院毕业后，他当了五年医生，不仅使他有机会了解到底层人民的生活状况，而且使他学会用解剖刀一样冷峻、犀利的目光来剖视人生和社会。他的第一部小说《兰贝斯的丽莎》，即根据他作为见习医生在贫民区的见闻，用自然主义手法写成。后来他改行，致力写作。这一点，和我们中国的鲁迅有相似之处，都是童年经历人生重大转折，跌入困顿，都是弃医从文。

这篇小说，体现了毛姆惯常风格，以冷静、客观乃至挑剔的态度审视人生，基调超然，带有讽刺和怜悯意味。世俗男女在一幕幕凛冽的人间短剧中出演了一个个令人难以忘怀的角色。人性弱点无时不在精确透视之下，人际关系被一次次地冷冷剖析。在各种光怪陆离的场景中，迷失的人性引发了一连串的悲剧。

家庭女教师因为珠宝店的过失，无意中发了一笔小财，从此改写了人生轨迹。是因为体验过了有钱人的生活，就没法再继续当寒酸的家庭教师了吗？有可能，在那样的时代潮流之下，一个普通的穷丫头，怎么可能保持坚定的定力、超然物外。

她的内心深处，必然是渴望着光鲜富丽的贵族生活，所以，当发了一笔意外之财，她不是存进银行以备将来不时之需，不是拿来孝敬父母，不是用作学费进高校充实自己，不是用作买房子、做生意的本钱，而是今朝有酒今朝醉，赶紧用光花光拉倒，赶紧享受上流贵妇的生活，哪怕短短几天都行。

所以她迫不及待地请假，奔向崭新的五彩绚烂的生活，一去不回头。

她怎么回头呢？享受了几天贵妇生活，让她再重新去当卑微寒酸的家庭女教师？估计她是没办法接受的。于是只好当妓女，被人嘲笑。

我想到了简爱，作者是毛姆的英国前辈夏洛蒂·勃朗特(Charlotte Brontë），比毛姆早58年出生，在英国北部约克郡的一个乡村牧师家庭长大，写出了著名的长篇小说《简爱》。

简爱也是家庭女教师，和毛姆笔下的鲁滨逊小姐一样年轻，一样贫穷，只是，简爱很丑。丑而穷的家庭女教师爱上已婚男主人，从道德的角度来说，似乎是站到了思想解放的最前沿，时代潮流最高峰，是正确的，是勇敢的，是值得赞美的，是可以学习效仿的。

美而穷的家庭女教师意外得了小钱，再也不必忍气吞声寄人篱下，在贵妇白眼下畏畏缩缩过完一生，那是怎样的一生，单调无趣、卑微灰暗、平淡乏味。她选择做自己的主人，像简爱一样，不听命于任何人，只遵从自己的内心，做一个独立自主的人，并且，像简爱一样，勇敢地与过往一刀两断，一路欢唱高歌 走上自由之路，过上了与以往截然不同的生活，这有什么不对吗？

我有点糊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