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时间再往回三四十年,我想我也许会成为一个作家,虽然我现在也能麻木而高兴地活着,但是我每次在孤独的时候,都会想起从前,那是很久之前了,不过要是让我认真说起来,那个时候和现在其实也没什么差别,都是同样的人,只是衣服变得鲜艳起来,房子变得高大起来,口袋也变得深了而已。真正变化的,还是锁变得越来越好看厉害了,我们那个年代的锁,除了硬就是硬,搞不好会把手伤了,现在的锁,搞不好就会发光响警铃,然后当官的就来了,把你送到局子里去喝茶。但是我们那时候,偷东西可是贼,是最抬不起头的,谁知道到了现在,这竟然成了一种职业和艺术了,他们说能进局子喝茶的,都是有行头的人,连当官的都得叫一声“哥”,什么“黑子哥”,“华子哥”,然后戴墨镜的大哥们在小弟的护送下,大摇大摆地跺着步走进牢里,只消冲当官的点个头,那些当官的就点头哈腰的把牢门锁上——这可是细活,一定得锁的好,因为大哥们可是要出去的,要是锁的紧了没出去,白道里的人可要笑了,倘若锁的松了一推就开,黑道里的人就要笑了。所以“黑子哥”“华子哥”们的小弟可盯的紧,一定得锁好才可以,不然那些穿蓝衣服的神气的当官的就得吃包子了。
对于这些传言我其实也并不都信,因为我师傅以前对我说世上的东西都是穿衣服的,你以为真的,其实是假的。所以我就养成了好习惯,别人说的话,我都要掂量掂量,把这衣服脱了,才可以信。不过话说回来,听得多了,我也渐渐开始幻想起来,羡慕起这些大哥们,因为我觉得我天生就不是当大哥的料,我师傅说我这个人太傻,太死,不会活络,我也这么觉得,万一哪天我进去了,那些当官的点头哈腰地恭敬地说:“狗子哥,咱就牢里边请?”我就受不了了,也得恭敬地喊一声:“不用了,我自个儿走吧!”我不会让我的小弟们护送我,可是这样就没有大哥的样子了,亏别人还叫我“狗子哥”,所以我还是要大摇大摆地进去的,然后冲当官的笑一下,让小弟们客客气气地看着他锁。
可是我长久地这么想着,就觉得很没有意思,我真正想的最多的,就是去成为一个作家,写书,写我自己,然后挣钱。我不止一次地想过将来要成为怎样的作家,但是我只知道两个作家,一个是鲁迅,在我们那时,有两个人的话最有分量,一个是伟大领袖毛主席,还有一个就是传言长了一双横眉和俯首的鲁迅,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说自己横眉和俯首,横眉也许是眉毛吧,可是俯首我就不知道了,我以前问我师傅,我师傅说我还小,不懂,等成了作家就知道了。后来作家我没有成,但我想我还是知道了一点意思,首,就是头,俯首,就是说他的头长斜了,这是我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悟出来的,那时我苦苦思索却不得,忽然一个响雷炸了出来,我吓了一跳,憋出来一个屁,然后一下子开窍了,但我却很吃惊并且失望,因为在我印象里,鲁迅先生一直以来是和毛主席一样的地位,谁知道他竟然是个长了横眉毛的歪头的作家,但我还是得意了许久:我并没有成为作家,可我还是知道了它的意思。
另一个是我素未谋面的亲戚,我也从未见过他的相片,但他是我爹表叔干儿子的姐姐的兄弟,算起来我也得叫一声叔叔。我觉得这“叔叔”并不合理,因为从辈分看,从我爹的表叔,再到他干儿子的姐姐,和我爹就没关系了,和我也就没关系了。可我当时对我爹讲了这逻辑,那时我得意地对我爹说:“爹,俺想俺不用叫他“叔”。”我爹当时就虎着脸,提起拳头就给我来了一包子,骂我:“想你娘的脚,你就得叫他叔。”我爹骂我最多的就是这句,但即便这样,我还是觉得我的逻辑是对的,虽然我已经在外边称这位陌生人八年的“叔”,但我一旦有了这想法,就再也不想叫了。话里要是出现了他,我就喊他大名“郭三儿”,那时候我爹正在烧火,一边和我拉呱,一听到这个,转身就给我一笤篨,说:“郭你娘的脚,狗东西喊叔!”我爹说的狗东西就是我,他一高兴或者一生气,就喜欢叫我狗东西。但是我当时正是热血沸腾的年纪,八岁的我对我爹讲理,我爹不耐烦了,跟我讲:“你叔他是个作家,写了好多东西,还给毛主席写过信,他阔绰的很,买了一辆铁家伙,还有一套夹克衫。”我当时就愣住了,我都不知道我叔他这么牛气,“俺叔他给毛主席写过信?”我爹点点头,然后我爹又对我说:“你叔他回来跟我讲,天安门,故宫,长城……伢子,你知道天安门不?”我那时不知道天安门是什么,对我爹讲:“是不是一扇大门?我做梦梦见过,是不是一扇高高的红色的大门?”我爹一听这个就笑了,他笑的时候脸上的皱纹都挤在一起,就像奶皮子上起皱一样,露出两个大黄牙,唾沫星子在嘴角酝酿着,而且他笑的时候还在颤,鼻毛在外边也跟着抖动,这肯定是我见过最丑的笑脸,我于是对我爹讲:“爹,你笑起来真难看。”我爹立马不笑了,他尽力憋着不笑,慢慢举起手想要打我,但他的脸憋的通红,而且扭曲起来,我想这实在是丑的受不了,就对我爹讲:“爹,你还是笑吧,你憋笑的时候更难看。”于是我爹就不打我了,开始笑起来,他笑的时候忽然咳嗽了,一边笑一边“咔咔”地咳,我觉得实在是太丑了,也笑了起来,我爹见了就挥手给我一巴掌,说:“笑你娘的脚!”我就不笑了。我爹缓了好一会儿才说:“天安门是紫禁城的前门,紫禁城知道不?”我爹说这话时神气极了,嘴角的唾沫星子也终于得以飞了出来,撞在我脸上。我抹了一把脸,跟我爹讲:“不知道。”我爹又开始容光焕发起来,我以前只看他精神过两次,一次是把村东头的刘老二打了——因为他说我娘是生我死的,所以是我害死了我娘,我哭着回去跟我爹说以后,我爹抄起笤篨就去找他,结果赔了五十斤麦子。还有一次是在我村西头花子婶面前吹嘘他是怎样打刘老二的,结果唾沫星子喷了花子婶一脸,花子婶骂他恶心,还说再也不和他拉呱了。这次他又容光焕发起来,问我知道紫禁城吗,我想了想,要是我爹打我是不用赔麦子的,而且我又不怕他的唾沫星子,于是我说:“不知道。”我爹听到这个,就更精神了,似乎他去过紫禁城一样。“啧啧,紫禁城就是皇帝老爷住过的地方,故宫就是紫禁城,啧啧,那儿有九千九百九十九间房。”听到这儿我觉得太不可思议了,那皇帝得住多久啊?我爹又笑了,他说:“傻伢子,他一个人哪住的完,他亲戚都住不完,这房是给玉皇大帝修的!”他说话时流露着两种叫做“羡慕”和“崇拜”的感情,显得自己似乎十分渺小,我爹平时都是很高大的,他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一个农村人,至少不是一个地道的农村人,可是每次谈到这些,他就暴露了,露出他的谦卑和恭敬,露出他那短小的志向。
但我还是想知道我那个作家叔叔的事,于是我就对我爹讲:“爹,你就给俺讲讲俺叔吧。”但我爹那时正在添柴,没有理我,我只好帮他干活了。
这就是我所了解的两位作家,一个是鲁迅,一个是我叔,我师傅其实也可以算的,这样中国就有三个作家了,可我师傅说他不算作家,只是培养作家,所以我所敬佩的作家,只有这两个。每次过节,我都会给这两位供一供。让他们保佑我成为第三个作家,到那时,我一定也买一辆铁家伙,再买一套乌黑闪亮的皮夹克,给我爹也买一套,然后带我爹去天安门转转。但这都是以前了,现在我不这么渴望了,我现在渴望的,是其他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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