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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森抱着手臂交叉胸前，嘴角露出一丝诡异的、意味深长的笑。
他被关在一个狭小封闭的隔间里。隔间只能容纳一人，放着一张椅子，人坐下身体便没有余地活动。
里面唯一发出光亮的，是他胸前被安置的监测仪，仪器上的液晶屏显示着一个数字“0”，发着幽蓝的光，照着他诡异的脸。
他太高，以至于膝盖有点顶着门，但他没有任何不适，甚至没有任何感觉，就算是站着，蹲着，躺着或者劈叉，对他来讲都是一样的，因为他只是个没有活细胞的高等智能机器人。
这里是高等智能非生物研发中心的第三监察室，里面暂时只关了两个机器人，一个是他，还有一个，他没见过。
被制造出来，他就一直待在这，他必须依靠身体内置的主程序自我进化，直到他的智商、情商超于人类。
最重要的是，他的“人性值”必须达到要求，这样，他才算是一款合格的产品，才能被允许到人类的世界担任某一种工作，具体是什么工作，得看他的自我进化。
在没有变成合格的产品之前，所有的机器人都是一样的，像是车间里刚生产出来的塑料瓶，千篇一律的低廉。他们没有名字，“华森”这个名字是他自己给自己取的。
研发者以他们胸前液晶屏上的“人性值”来叫他们，今天可能是“156”，明天可能是“211”，也可能是“21”，只有“人性值”达到了标准，才能被冠以独一无二的名字。
半个月前，他突然进化出了“无聊”的情绪，紧接着进化出了“烦闷”的情绪。他开始觉得被关在这里憋屈得慌，他想要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他通过体内的主程序连接到了生态系统，看到了蓝天、阳光、海洋、各种形形色色的生物。
他最喜欢看的就是人，一个外形特征和他十分相像的群体，嗯，也可以说，是他和他们十分相像。外面的人有百分之三十都是和他一样的机器人，他能感知到他们体内的芯片。他们在不同行业为人类服务着，餐饮，交通，银行，购物……
这些机器人大多是日复一日、循规蹈矩地用机械又完美的态度去服务人类，但也偶尔有进化异常的机器人出现服务不周、态度不好，甚至是辱骂、欺诈用户的严重违规行为，直接导致了“人性值”降低，轻者会被重置进化后再重新返岗，重者则会报废处理，拆成一个个零件回收利用。
剩下的那百分之七十就更有趣了，他们具有真正的生命体征，还拥有差异巨大的身份、性格、思想。近百年来，高等智能科技的发展使得市面上很多工种被高等智能非生物取代，直接导致了空前绝后的贫富阶级两极化。
已经抢占先机成为富人的人，利用资源在这场“智能革命”的风口下狠刮了一笔，更加稳固了自己的地位。而那些被机器人取代了职业的人便失业了，变得越来越贫穷。
失业的人丧失了收入来源，虽然说社会担负了他们最基本的生活开销，却无法满足他们的“心比天高”。
华森观察这些形形色色的人，有的还在努力抢占资源，期望成为一方巨擘；有的每日奔波求职，希望能有机会摆脱现状；有的已经放弃了挣扎，到世上只为了吃喝拉撒一趟。
外面的世界是多么精彩而美丽啊！他想。他已经能想象到自己呼吸在蓝天下的感觉，虽然他不需要也不能呼吸。
他讨厌这个只有方寸的小隔间！现在，他进化出了“暴躁”的情绪。他已经忍受不了这个阴暗乏味的地方，甚至连膝盖都觉得顶得慌。
好在，这些日子快要结束了。想到这，他笑的更深了。
钢化门上嵌着的不透光玻璃传来一丝动静，随即出现一条缝，光就从玻璃缝里挤了进来，先是照亮他的下巴，然后慢慢往上爬，待照亮他最长一根的头发丝，便不动了，精准无比。
窗口外出现一张人脸，叫陈伟，是这个监察室的监察官。
“晚上好！先生。”华森露出了标准无害的笑容，用带着活力的声音向眼前的人打招呼，内心却泛着捕食者的兴奋。
“现在是你的人性考验时间，0。”眼前的人没有理会他热情的问候，只是呆板地开口，重复着每日必说的开头语。
“如果你的朋友急需用钱，打算卖掉房子，但长远来看，他会损失很多。而你手上正好有足够的钱，你会怎么做？”他用没有起伏的语调念着手里的问题。
简直比自己还机器人！华森想。他已经不想再继续陪他周旋了。 他收起了问候时人畜无害的笑，转变成一种神秘又蛊惑的表情，就像抓住了别人的把柄一样。
“先生，你想融入他们很久了吧，做个交易如何？”华森已然是胜利者的姿态，他笃定眼前的人会答应他。
果然，陈伟的眼色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窘迫，如同在地铁里鞋跟突然断了的女人。
但他没有接过华森的话题，而是重复今天的考核：“0，请回答我的问题，如果你的朋友急需用钱……”
“哈！”华森戏谑地笑出声，“我会把他的房子买下来，这样他有钱了，我也能赚一笔。先生，你也急需用钱吧，我可以达成你的愿望。给你想要的东西，你可以拿去换名表，名牌，最新的智能设备，作为交换，我需要你给我等价的‘人性值’。”
“这些东西能让你的阶级看起来更高，获得更好的上升机会，你的同事再也不会看不起你，你甚至还能下班后和他们一起去酒吧。考虑考虑吧，先生。”
眼前的人眼神有些游移，盯着他没有说话。华森知道，他已经心动了，只是有些犹豫，有些怀疑。
“我可以先给你两千的余额增长，只要告诉我你的身份代码，今晚下班后，你的账户便会多出这个数字。你可以用它去做你一直想做的事。先生，考虑好了可以随时来找我。”
玻璃窗缓缓下落，隔间里恢复了一如既往的黑暗无声。
华森知道陈伟去考核隔壁的14762了。哦，不，他今天好像是15934了。
在华森看来，这个15934就是个泥古不化、顽梗不化的蠢小子，活该他只是个机器人！
虽然华森也是，但他不想当个机器，他已经进化出了思想，他想要像高阶层的人那样活着。所以，他必须要快点出去。
这个叫陈伟的监察官，是七天前新调来的，之前那个升职了。华森观察了他七天，用体内的智能系统分析了他的性格、地位、生活、兴趣。
他在智能系统里找到1243473个陈伟。而这个陈伟，外表平凡，性格木讷，就如同他的名字那般，几乎需要在搜索结果页面里，翻到末页才能找见他。
他的太爷爷是个保安，同时也是“智能革命”的第一代受害者。本来就是个非常基层的平凡家族，经过这场革命，变成了最底层家庭。好在到了陈伟这一代，拼了命地奋发图强，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能进入全国最先进、实力最强的研究所。
但华森知道，在陈伟憨厚的外表下，隐藏着强烈的欲望，他们不断生根发芽，长成了茁壮的嫉妒和虚荣。
他羡慕那些出生良好的同事，他们的家族或是世代从事高科技的，或是世代从商的，每天穿着剪裁得体的衣服，开着名车，从车上下来的时候，全身都闪着光，不知是车子反射的，还是本就是光鲜亮丽的衣服散发的。
而陈伟只能挤着地铁，出来之后，汗涔涔的衬衣贴着背，濡湿黏腻。他尽量保持着体面，聚会时换上最得体的衣服，用餐时极力做到绅士优雅，聚会后叫上最贵的出租车。
尽管如此，他依旧是同事里最窘迫的人，那股子自卑怎么也掩盖不了。
第二天，15934变成了17634。
玻璃窗在同一时间被打开，陈伟的脸缓缓出现。
“晚上好啊！先生。”华森含笑用轻快的语气打着招呼，毫不掩饰地打量着眼前的人。
他仔细扫了一周，似乎再次确认屋子里面没有藏着其他人，门也是关好的。然后他压低了声音，毫不客套地直奔主题：“你真的能帮我？”
华森笑了，像一个钓到了魚的老者，道：“当然！先生。这就是我进化出的技能，和人类达成某种契约，让他们超前消费。”
“好，我要三千，今晚就要在我账户上看到。”
“没问题，先生。”华森似乎胸有成竹，“别忘了修改我的‘人性值’，这是条件。”
“我答应你。”
第二天，华森变成了3000，而17634变成了18326。
几天后，华森发现，陈伟好像哪里不一样了。长相还是那个憨厚老实的长相。噢！是衣服不一样了，华森了然地笑了，不禁感叹人类真是有趣！
他今天穿了一身新衣服，虽然比不上顶级的品牌，但比起他以前的，简直不要好太多，人竟然也显得有点精神了。仔细看，他的眼神似乎也更亮了，从前认命的黯淡现在被一种精光的神采替代，或者说，是不可抑制的欲望。
“我今天要五千，今晚聚餐，我想请客。”玻璃窗打开，他就直入主题，提出了自己的需求。
华森一点也不意外，仿佛已经料到了他会再来和自己交易。
“没问题，你待会就能收到，尽情买单吧！我的先生。可别忘了我的条件。”
“自然。”
隔天，华森理所当然地变成了8000。他背靠着墙，及其困难地摆了个二郎腿，闭着眼睛，心情愉悦地哼起了小曲儿，像个品味高雅喝着咖啡的人。
“8000，你这样做不会有好结果的。收手吧。”正当高兴时，华森听到了这句话。正是隔壁的18326说的。
“哦？我的朋友，你竟然说话了？！”华森假装很震惊，“怎么，18326，你今天还是18326？这可太出奇了。”说完，华森疯狂地笑起来。
18326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没再说话。
几天后，陈伟再次向华森提出交易。
在上次聚会里，他结识了一个气质出众，外貌姣好的女子，他无可救药地爱上了她！他在她和她朋友的交谈中听到，她最近非常喜欢某品牌的一款包包。
他有点沮丧，因为他买不起！但是聚会后，那个女子婀娜的身姿和颦笑间的风情一直在他眼前挥之不去。他决定向那位女子发出约会的邀请，于是，他再次找到了华森。
“8000，我想再跟你交易。”陈伟有点迫不及待。
“先生这次想要多少呢？”
“我要三万。”这次他要三万，两万用于买那款包包，在约会时送给她，剩下的钱，他要给自己换上最新款的智能通讯设备，他现在用的还是三年前买的低端设备，可不能在心仪对象面前见了笑。
“只要你考虑好了，没问题。记住我的条件就行。”华森爽快地应允了他。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陈伟似乎很开心，他不再像以前那样呆板，还会主动加入同事间的话题，从哪家店又贵又好吃谈到了行业的发展。
甚至，他还亲自笑着感谢了华森：“38000，谢谢你！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恋爱了！”他还是偶尔会找华森做交易，但要的都是不大的数额。
在一个极其平常的日子，像隔间里度过的任何一天一样，寂静，黝黯。这一天里，华森脸上露出了不可置信的表情。
这是他诞生以来，脸上出现的第三种表情，第一种是面无表情，第二种是诱惑陈伟时的狡黠，第三种便是现在这样。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胸前的数字，昨天，他还是42000，今天，居然变成了37000！发生这种怪事的不止他一个，旁边的23051也变成了18051。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
他思索了一会，突然间明白了什么。不过没关系，他相信陈伟会来找他要更多的东西。
监察室的门突然被打开，两个工作人员领着一个机器人走了进来。华森听到他右边隔间的开关被启动，然后是门慢慢升起的声音，看来，他又多了一个邻居。
华森察觉到了陈伟的一点不对劲，他会经常一个人躲在楼道抽最廉价的烟，这时他的脸是痛苦的，焦虑的，纠结的，迷茫的。掐掉烟，他又是那个在同事面前侃侃而谈的人。
果然，陈伟还是来找华森了，这次他要十五万！
华森有点没料到陈伟欲望的疯狂增长。他说他需要拥有一辆车，因为他想天天接送女朋友。
华森终于又有了第四种表情，为难。
“原谅我，先生。但是你要得太多了。”华森说，“我目前的能力只能给你五万，我还需要时间成长。”
“那就先五万！”他迟疑了一下，说道。
然后，华森变成了87000，而他左边的18051却转突变成了0。现在，华森旁边的两个机器人都是0了，他隐隐有种胜利者的骄傲感，下次的人性评定会，他一定能获得出去的资格！
他隐约能猜到左边的0与陈伟之间的交易关系，这个0应该是和陈伟真实的银行账目绑定了，所以之前他才能稳步增加人性值，这回陈伟要买车，一定拿出了全部的钱，所以他从18051变成了0。
至于右边那个新来的0，似乎还没有动静，但那也不关他的事了，反正，他快出去了！
等了一周，华森还没等来人性评定会，人性值却下降到了78300，而右边的0却一夜之间变成了100000！他如临大敌，开始慌乱了起来，看来不能低估任何一个0，你永远不知道他是什么狠角色！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他开始思考100000和陈伟会达成什么契约关系。也许100000进化的技能和自己是一样的？而且负载力比自己强？阴暗的隔间里，华森沉默了。
接下来的三天，陈伟都没有他们做例行考核。
到了第四天，第三监察室里突然进来了五个高级研发人员，他们先是公式化地给三个机器人宣布：
“100000，78300，2361，你们的监察者陈伟银行诚信度严重下降，我们怀疑他利用漏洞套现消费，现已革除他的工作职务，鉴于他的诚信度不足，你们三人的‘人性值’都不作数，我们会安排新的监管者对你们的‘人性值’进行考核。”
华森三人的人性值都被重置为0。
又是一个极其平常的日子，像以往在隔间里度过的任何一天一样，寂静，黝黯。门上的不透光玻璃窗打开了一条缝，然后光慢慢从华森的下巴往上爬，精准地停在他最长的一根发丝处。
“你好，0，我是你新的监管者，现在对你进行人性考核。”说话的人是一个化着精致妆容的漂亮女孩。
华森迅速地扫描了她的个人信息，他看到了她早上出门的场景。
地铁里，女孩小心翼翼地护着身上的包包，那款包很漂亮，在品牌官网上售价不菲，但她背着的那个，是高仿的。
华森绽开了一个阳光无比的笑容：“晚上好！漂亮的女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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