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写于2012年。演义与真实并存。
一、缘起。
时间真是太快太快。猛地想起了外婆,一算,她驾鹤西去,已有四个多月。
四个月的时间里,母亲除了在一起烧纸钱遥祭之时提起她老人家之外,其他时候,是仍然当着老太太继续活在世上的,根本不会额外的谈起。烧纸钱有两次,分别是在“五七祭日”和外婆冥寿的夜晚——我们到小区外面的大十字路口,拿石块儿划个圆圈,摆进黄纸与贡献,朝山东老家方向跪下,不理会街头繁忙的路人们走来走去有行有停,只是专心地点起纸钱。小火苗由微微的蓝色慢慢变成升腾的黄色,热气扑灼到脸上,纸灰翻滚起来了,只只片片犹如黑色的蝴蝶,上上下下,忽左忽右,由近飞远,由远又旋回……我们知道,它们已把我们低声的祝福全部携带到另外的世间去了。灰烬随风消散,我们就慢慢默默地走回小区。
好几年了,母亲没再提及外婆的玉珮。事到如今,她肯定知道那玉珮的下落,知道许多迄今还没有向我启封的秘密。这,我不能问,也知道不用好奇,也知道好奇没用。时间,唯有时间,是处理世间万事最有力的工具。许多的事物,人力有限,天命不可强求,还得拜托时间出面来处理吧。老人辞世,子孙的福分是会衰减的,要好好的守候当下,要忌讳许多。提及去世,终究是压抑了情绪。斯人已逝,托体山阿。亲戚余悲,他人已歌。我们在悲伤的时候,有人在快乐。我们不愿意重提悲伤,是因为我们愿意快乐。世间的事情,却不总是依照我们愿意或者不愿意而发生转变。我们快乐着的时候,不也有别人在悲伤么?
其实,以外婆的风格和境界,她肯定不赞同母亲的表现及状态。那会是怎么样的表现呢?我可以想象的出,是布满皱纹的面庞中自信和从容的笑,是举重若轻的该怎么样就怎么样,随心所欲而不逾矩。“死就是一蹬腿,活就是一口气。”她肯定会笑着说。那,我也跟随着发挥想象,来把玉珮的事情,提前还原到真实的世界中。
一般来说,有些事情本来是处于忘记状态的,可是不管是巧还是不巧,别的似乎无关的事情一被提起,它居然会起死回生,甚至去占据更大的思想舞台。术语叫作”记忆唤醒“。或者叫多米诺,或者叫注定吧。能够想起外婆,是因为她有一块神奇的玉珮,如果不是听到了“玉”和其它,也不会联系到已经湮灭于记忆水面之下的历史。好了,闲言不再多说,开始吧。
二、“外婆”和外婆。
是的,细心的你已经注意到,我把外婆二字加了引号。天经地义,外婆,是亲的,无须特别强调,用不到引号标注。
很自然,她不是我的亲外婆。她是我母亲村庄一个八杆子打不到的“婶婶”。母亲家在村东,”外婆”在村西。母亲是因为60年代毕业后分配到村西的学校工作,才跟“外婆”切实的打上交道,到慢慢相熟相知相亲。他们那个时候绝对想象不到,这一熟知相亲,就跨越5个年代,50年的时光,直到如今,直到以后。
来,让我们把引号去掉吧。因为,即如亲外婆亲在,也不过如此了罢。
三、简历和简介。
外婆,吴氏,没有名字,族谱最终登记为“张吴氏”。出生于1915年。没错,那个时候有皇上,清朝虽不在,光绪帝跟他姨妈慈禧老太太已经作古,爱新觉罗·溥仪小娃娃10岁了,我的外婆降临人间跟他们没任何关系,已经在中华民国的户口本上划了个符号。当然,这一切一切跟后来波澜壮阔的社会变迁没丁点关系,后来发生的你杀我我杀你的革命也没惊动到此时的吴氏。许多历史书上记载的事情,对于下层根本没有那么大的关联。比如溥仪本来在紫禁城里玩得挺好,后来被逼出宫,逼他出宫的不是我外婆,而是冯玉祥冯大将军,真的,跟我外婆毛关系都没有,但是,但是,可是,可是,说来就奇怪,冥冥中,天意发生作用了,逼宫的结果里有个小的不能再小的分支,它阴差阳错地走进了外婆的生活,改变了外婆的命运。是什么呢?当然,要卖卖关子,一会儿详细说明。
外婆的脚,典型的三寸金莲,大小不到一个巴掌,宽窄也只有半个巴掌。她回忆,大概应该是在3岁或5岁的时候,村子里有专门干这一行的,趁小女孩子骨头软,掐算好了骨节,卡巴卡巴的折断,把脚趾弯向脚心的方向。弄折之后,整个脚面抹上一层黑乎乎的东西,估计可能是止痛的中药,然后用粗布紧紧的裹住。从那时起,除了洗脚,不再放开。
“疼不疼?”我肌肉紧绷,满怀恐怖的问。
她笑了。“疼,疼啊!能不疼吗?疼的哭啊。疼得俺爹在门外面嘬牙花子。”
“那他怎么不管?”
“人家的闺女缠,他的闺女也得缠。其实他也疼孩子的。给我准备了糖。”她为他那早逝去的老爹“尊者讳”。
不光是裹脚缠足,其它方面,古老的习惯仍不顾一切发挥作用。她不被允许上学,她那二百五的弟弟却进了学堂。16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嫁。公婆在堂,且有老婆婆,丈夫浪荡,不管家小。当然,风俗里,入门的媳妇最卑微,伺候新家庭的一切那是必须的本分,天经地义理所应当。地里的活是必须要去干的,家务也得她来做,婆婆是负责挑剔的。丈夫不光不务正业,还胡闹游玩,却不能反对,否则视为对夫不敬,婆婆要骂斥。冬日必须早起,等在公婆门外准备端尿盆;要根据老婆婆饮食爱好烧菜做饭,公婆老公吃完,她才可以拿起碗筷吃剩下的。然后再洗刷。如此反复。
某年冬日,外婆照例早起做家务。农村么,先是撒鸡窝,把公鸡母鸡散出来放养,自己去啄食;要喂狗喂猪,要准备柴火烧早饭,等等。那天正烧热水,说来也解释不清,平常里鸡狗一家相安无事,不分第一世界第三世界。可那天,偏偏的,某只母鸡同志犯了公主病的邪,大模大样地到狗狗面前走秀,可能是嫌狗狗不欣赏它的步姿,伤害了它的自尊,这母鸡居然去嗛那“瞎掉的狗眼”。狗狗悖然大怒,追。母鸡此时恍然大悟自己不是凤凰,恨无飞天之力,只能扑楞着短翅仓皇逃窜。外婆见状,喝狗唤鸡,扭着小脚前去维和。
“我是怕狗急了把鸡咬死吃掉。那样的话婆婆还是照我撒气!“
母鸡钻进玉米垛子的缝隙,狗进不去,气得在外吡牙跺脚愤怒的吠叫。外婆追到跟前,愣住了——环形的柴火垛子窝是最避风的地方,那里,躺着一个瑟瑟发抖的女人。
“那个女的一看就不是乡下人,白净细嫩也俊。打扮的倒是农村庄稼户样子,可那也不行。”外婆这样描述。“跟我一样小脚。”我外婆指着自己的脚比划着,“冻坏了呀。”
不到20岁的外婆飞速跑回家,哪敢声张,淘了热水(幸亏烧好了现成的热水),喂这个40岁左右的妇女暖身。
后来不再细说。老套路,那女人恢复了精神力气,一番感谢。
“那女的是宫里的。宫里出事,皇上娘娘们都给撵出来啦,太监宫女能到哪里去啊?只好往老家。这个宫女8岁进宫,山东商河的,离家还有100里。在宫里呆了30多年,外面的事嘛也不知道,出来门子什么都怕,连店都不敢住。不懂宫外面的事啊。她喝够了热水想走,我又回家拿了几块饼子塞给她,水囊里灌满热水,省得她再赶大店不方便。一天就能到家啦。她送给四样东西,都是宫里用的。“说到这,外婆停顿下来,右手摆着四个手指头晃。
”什么东西?“
“ 一小瓶胭脂。哎哟,那是真香,闻了舒服的香。还有小头巾……”(别的我记不清了)
“那胭脂是真香啊,再也没闻过那么香的粉。我哪敢抹。俺那个婆婆可是一丁点粉子都不让碰的。只得放外面藏起来,没人的时候去闻闻。别的东西也不敢戴。胭脂后来跑(挥发)光了。
“那个宫女转身要上路,哎,一扭身子,啪嗒,大襟(过去女人不在中间系扣子,是在腋下起往下及腰)里掉出来一个东西。那个女的一下子,就愣在那里啦。…………………………(此处省略,后面再说)
就这样,第五件礼物,塞进外婆手中。是的,就是宫内的玉珮。从那时起,一直跟着我的外婆,直到2012年她老人家仙逝。算一算的话,多少年呢?2012-1924=88。当然,不可能严格的算那一年,也可能是1930年那宫女才被放逐,反正不管怎样,也得80多年。
三、历史过程。
百度一下你会知道,1924年11月5日的北京,(不对,当时叫北平,已经冷了)基督将军冯玉祥管它什么君权神授,神圣契约,枪炮往紫禁城后面的煤山上一支,黑洞洞的枪口冲小鸡鸡比较软性能力比较差的溥仪小皇帝一比划,不用说,除了吓的基本尿裤子之外,溥仪肯定是一番感慨枪杆里出政权。阿兵哥齐刷刷的列队在架鸟玩古玩的太监宫女面前,操练几个正步拉几下子栓,OMG,后续发生的就是大家能拿点啥就拿点啥早点回老家吧。大难来临基本都是各自飞的。(如此推算,直隶保定、河间、静海,及山东北部是出太监和宫女的地方。宫内宝物肯定不少仍然流落于民间。)
1930年代前,是中国老百姓难得的好时光。日本鬼子还没大举侵犯中原,民间雨顺风调,我的外婆赶上了,先后生了一男一女。当然,肯定是独自带。因为她那混蛋丈夫基本上不着家门,到处呼朋唤友喝大酒。后来酒醉后回家,走小桥上一个跟斗跌进冬天的河沟,陨。她的婆婆虽然威风凛冽,却也老年丧子外加架不住时光之刀慢慢侵蚀,竟然得了类似于肺气肿的病,喘气都不够活着用,当然再也没力气指三喝四,不得不靠儿媳照顾。(临死时说了道歉的话,其言方善。)
40年代不用说了。兵荒马乱。外婆领儿子女儿回娘家,她虽然小脚,却行走如风,回娘家的心情也可能是过于热烈迫切,等到后面的儿子慌乱无助撕心裂肺的大喊:“娘啊,我妹妹没了!”时,她才发现走得太快太远。四处寻找,没有踪迹。那路边有一小井,井口小而深。拿土块向下投掷,有时是水声咚咚有时是另外物体的发闷的回声,不用说,里面掉进东西去了。等捞出来,是她女儿,气息全无。
“算命的说我是一儿一女的命,”她曾经跟我说,“我年轻的时候不信。闺女死都死了,你姥爷也死了,哪里还来的了闺女?”外婆的语气仿佛不是在冲着我,而是在自说自听,哎,没想到,又碰到你娘来给我当闺女。”说到这里,她竟若有所思的浮现出笑意,似乎是肯定了什么又否定了什么,“什么叫命?命就是早晚都碰到那些事儿。碰到嘛事儿都顶过来,命就全了。”
对于这一幕,我记得非常非常清晰深刻,历历在目。当时却不理解。那表情之坚决淡定,洒脱凝练,真给人以无比的信心。如今,我年届不惑,似乎才刚刚体味到一点点味道。
50年代60年代,这个反那个反,这么斗那么斗,大要劲(大跃进的北方称呼),放大卫星。妇女们也要背行军包排队上地干活,晚上分男营女营住,两口子也不许在一起,再加上看到了太多人挨斗,自己也挨饿,外婆后来对此有过精辟的总结(此处不多表。最经典的一句是,“真饿急了给你屎也吃!”一剑封喉。)在此过程中,她唯一的儿子结婚成家,她这当年挨气受的小媳妇,终于翻身农奴把歌唱,当上了婆婆,可以扬眉吐气了。“多年的道儿,蹚成河;多年的媳妇,熬成婆!”这话,是她教给我的。婆婆对付儿媳的轮回大戏历史性重演,只是程度有所减轻,“毕竟是新社会了!”她总结自己,”我那婆婆对我不好,我可不能对媳妇不好。“对此,舅妈当然是持保留意见,“甭听她这么说,她可比别的婆婆管得狠。”
70年代,还用得着多说么?农民还是那样。我这个早晨八九点不到的太阳,和我妹妹,却是已经可以生活在她的温暖羽翼下了。
90年代中,大概我上大学的时候,某个假期,我为历史问题所困,请教外婆:“毛主席好还是邓小平好?”她眯了眼,想了想,认认真真地回答:“这话,现在能说了,换成过去可不敢说,得挨斗。谁好啊?不管谁当头头,谁让咱吃饱了饭,日子越过越好,咱就说谁好。你说是这么个理儿不?”
一句话,我在大学图书馆里纠结N天都算不出门道的问题,给出了答案。真是豁然开朗,如沐春风。
四、事迹。
外婆虽然脚小如婴童,却具备神行太保的本事。一生早起晚睡精力充沛。晚上纺线织布,第二天清晨去县西面卖成品,下午去县东面采购棉纱,傍晚县中部的家中加工,来回全部靠走,东西全部靠背。不借助任何工具。后来我估算,她每天的里程,将近80华里(40公里呀,你天天走走试试?)乡村的小路,坎坷不平,每有雪雨,更是泥泞粘缠,对于一个足底占地面积只有常人一半的妇女来说,难度可想而知,可她,偏偏就做到了,50岁之前基本无中断。
某次,已经结婚了的表哥跟舅舅说钱的事情,父子二人意见不一小有争执。外婆这个当妈妈当奶奶的在旁边听若未听,不发一语。事情后来是怎么解决的,我不得而知。当时小,也不关心这些。晚上睡觉了,外婆却挺意味深长的说了一句,”爹有娘有不如自己有,两口子还要手隔着个手。“见我不懂,就拉着我的手演示,“你找别人要钱,得看别人脸色。媳妇也不行,两口子再亲,手也是分开的,也不是一个身上的。自己有了,左手想给右手就给,右手想给左手就给。不用看别人脸色。”时至今日,我仍然记得她分别拉着我的两只小手,模拟管别人要钱和自己掏自己左兜东西往右兜放的场景。
她一生坚持绑腿,“人老腿先老!腿着凉,腰不好。”这是她的健康指导思想。绑脚布,立秋即缠,立夏再解。不到立夏,坚决不吃一口西瓜,“管不住自己的嘴,别的嘛也管不好。”立秋后则坚决一口也不再吃。她一生坚持到外厕方便,哪怕大病卧床,只要能起身,仍然咬牙到外面方便。“屋里拉屎熏各人,拿着自己不当人。那是猪!”这是她的卫生原则。
90岁时突然大口吐血。查,肺癌晚期。
“哦,这是该死咧。住院干嘛?回家!住院该死也是死,不死是妖精!”
医生宣布她将只有半年生命。这消息自然是闷着她,她么,根本不关心寿限。这半年我们紧张兮兮,如履薄冰,她却是不光视若无物而是真正的无物。
一年后,她,哼着小曲儿,倚在炕头抽烟,谈笑间强虏灰飞烟灭的那种英姿飒爽。这已经戒掉三十一年的习惯重新上身,并且是抽那种旱烟,浓烈呛鼻子的旱烟枪。
再一年,膝盖部位生疮,大流量的往外淌黄脓,甚至可把被褥湿透。她照样浑不介意,听之任之,湿了就晒。再后来,疮口处结痂,留有鸡蛋那么大片紫黑色。
再查肺癌,沓然无踪。
“**,你说这世上有鬼不?”她叫着我的小名问,也是说话玩嘛。见我眼神回答”没有“,她先知般的乐了。
“有。真有啊。”看到我更不相信的神情,她讲了生命中碰到的“鬼魂附体”事件。“我的婆婆,我的妯娌,都被魂撞上过。被谁的魂附住就变成谁。有一次被附体的***来欺负我,我不怕。我脱下鞋底子就抽她脸。”老太太绷起嘴唇,全身用上力气,像一面风帆鼓了起来,在坑上半起了上身,抡着手臂作打脸的样子,”我就去抽***的脸。一边骂街,‘你它娘那个巴子滴敢来祸害活着的人,你它娘的有本事活着的时候撒气,死了死了倒出来威风算个屁啊你,有本事你挺你自己各的身子来,来了我照抽你的脸。不走?不走我还抽!’”她猛烈的作着抽嘴巴的样子,仿佛穿越回到多年前,“那魂就被我抽走了。鬼在哪里了?在你心上。你心上没鬼,它欺负得了别人,欺负不了你。别人怕,我不怕。你就真是个鬼,你也不能来欺负我!”铿锵有力,万马千军。
一家老小,包括鸡鸭狗牛,全都怕她。某次邻居三只狗与我家一只狗在大门边嘶咬,我的舅妈在旁边恐喝,用棒子敲打地面,那狗群根本不管不顾。老太君闻声而动跨出房门,左手持一只蓝花大碗,边走边弯腰拾起闩门的铁棍,“刷”一道白弧蓝焰划破低空,砸中黑狗脑袋,”啪“,碗破了,陶瓷片子四濺,清脆的响声,四只狗集体一愣,刹那间铁棍挟着风声已落在另一只正分辨响声是怎么回事的黄狗肩上,同时,老太太“呸”的一口浓痰射出,第三只土狗低头躲开,借此机会,我家的狗电闪雷鸣反扑咬中,整个过程配合得那叫行云流水绕梁三日。瞬间扭转形势,三只狗集体落荒。“回来!”外婆一喝,我家那乘胜追击的狗狗一个刹车急停,迅速折跑回外婆面前立正昂头,士兵检阅般待命。外婆回厨房一个大白馒头扔过来:“回窝里吃去!”那狗便老实的叼着,颠颠的钻进它的小窝,卧好摆正,文静无声的开嚼,边嚼边瞅我外婆脸色,置旁边我舅母如不存在。
后来见舅妈心疼那碗,一问方知,那白瓷青花镶蓝边儿的碗,是外婆珍爱多年的陪嫁品,小型文物级别。
70年代,母亲因她哥哥在村支部的人际纠纷受连坐排挤,也因哥哥早逝悲痛万分,加上刚刚生了我,内忙外忧,村子里大多不敢帮腔。外婆挺身而出,全身心投入到照顾我母亲和我们家庭中。旁人白眼讽嘲,认为拉扯的没血缘的人,投入也是白投入时,她用身体力行的方式来辩解,“咱管不了人家,人家也管不了咱。咱那腿没长到人家嘴底下,往哪里走甭听人家说。让人家对咱好,咱得先对人家好。”呃,就是这朴素的道理,趋使着她带领家庭的力量不求回报的倾情付出,居然无心插柳柳成荫。后来,我们一家奉老太君为至尊,亲敬有加,其左右邻居感慨老太太好心好报,眼光长远精准。
五、奇迹。
好了,说这么长时间,怎么没玉珮的事儿啦?
别急。奇迹终究是要发生的。说来可怜,我本人也是直到90年代中期,极其偶然的情况下,才知道有这个么玉珮。而玉珮的出场方式,居然是匪夷所思。下面,就是揭示奇迹的时刻啦。
80年代起,外婆家人丁兴旺,粮食满囤,棉花成垛,财富丰余。生了一个重孙女两个重孙子,四代同堂,其乐融融。
形势不是小好,而是一片大好。于是乎更上一层楼,买了新地基,盖了大瓦房八间。
搬家当然是隆重喜庆,举家举戚欢腾。一家人马上就要离开生活了几十年的房子,既有牵挂让人不舍,又有迎接新居的喜悦。最后一道仪式,把主灶上的大铁锅扒下来,挪到新房重新使用,然后,烧起纸钱燃放鞭炮,一家人及亲戚朋友离场。
外婆的行为忽然变得古怪。
她拉下脸来,以不容置疑的口气命令儿孙眷属,“你们都出去!”
没人敢不听,既莫名其妙,又不敢多问,全都乖乖地到院子里等候。外婆一个人留在内间,到底做什么?或许是一个独特的怀念仪式吧。他们大多这样猜测。
可想而知,当时那是非常非常的寂静。
时间不长,屋内突然传来外婆充满惊悚和绝望的喊叫声。带着哭腔的悲嚎瞬间震惊了院内本来就充满疑问的晚辈,他们在惊讶之余,立即冲进内间看个究竟。
外婆睡的是火炕,土坯盘成。大家冲进去时,她经常起卧那端的炕席已经掀起,中间橇开了深约三四十公分深的小洞,炕上,散落着几枚发亮又发乌的银圆(袁大头,一吹嗡嗡响的那种),还有几个卷着的手帕之类的东西。一帮人正愕然不知所措,外婆喃喃着,“没了,没了,它怎么没有了。明明还在的。”
舅舅问“什么东西值得你这样?”
“玉珮。我的玉珮!”
“玉珮?你有玉珮?”
外婆不作答,继续喃喃。大体意思是宝贝明明就是压在身下最牢靠处,距离她最近一次偷偷拿出来欣赏,也不过个把月,小偷也不可能不偷袁大头光偷玉珮走啊?不可能到别处去的,可怎么就没了呢?说着继续瘫倒别人怀中。一干人等不顾别的,问清楚样式大小,赶紧动手寻找。老鼠洞,墙缝,甚至把土炕仔细的敲碎捏捏成粉末,把屋顶也扫了一遍,一大通折腾,没有。始终是没有。没有办法了,大伙自动安静下来,好奇的目光全部集中在外婆身上,等着她一说个究竟。
(待续)
以下照片,老人家96岁。此年龄已多有糊涂,多次瞅着我细细端详,问了好几回“你是兆瑞吗?”见我摇头说不是,她眼睛里划过很奇怪的神情,浮现出对不上号又想不起是谁的纠结,是那种记忆飘乎想抓又抓不住的惆怅无奈。老天啊,她居然忘掉了我,可同时,奇迹地记得诞生于1999年的“兆瑞”这个名字。我要给一老一少照相,瑞子贪玩,左扭右躲,不大听话,反倒是老太太主动伸出手臂,揽过瑞子肩膀,把他拉近身边。瑞子有所不自在,再瞧她,笑得多自然!
几个月后,斯人作古,想再搂也搂不到,想再拍也拍不成了。每念及此,鼻头发酸,热泪盈眶。
外婆,玉珮(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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