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在念初一的时候,其实就与肖琼是同班同学了。
无论是优秀的成绩、出色的外貌、甚至是打架功夫一流,这些标签都与肖琼沾不上边,他不过是个特色平平的差生罢了,非要例举个显著点,那就是“淫秽”了,没错,在懵懂无知的学生时代,他拿来调戏别人的黄色知识,足以让他被班里的女生冠上“色魔”的头衔了。
我与他甚来接触不多,无非是催交作业的时候会没好气地叫一声他名字。一直到他初三转学,我们几乎没有过一次正面交谈,以至于很久以后,发生了一系列可怖的事情,才更使我纳闷不已,他为何偏偏选中的会是我?
初三那年,肖琼转学了,没几个人知道具体是什么原因,当然,这本是无关紧要的小事。好学生转走了,会有老师和好朋友怀念,也会有竞争者窃喜,而多转走一个差生,班里平均分还能高出零点几分来,课堂上也要安静几分,说来,倒算得上一件好事了。
再次回顾那时的念头,我真是绝对的“黑白分明”,将“好学生”与“坏学生”以“成绩”的分界线,稳固地圈在各自的区域里,不得逾越半分。像一条湍急的河流,岸两边的人冷眼望着彼此,绝不敢有人冒着危险踏河而过,而大家看起来,似乎对对岸的生活,并没有好奇。
还是同学的时候,偶然听班里的人八卦过,说肖琼的家人是教育局的领导,手里也有些权利,一直想把他弄到更好的学校去,我听了只觉十分无趣,去更好的学校,无非是祸害更多人罢了。钱和权真是好东西,虽不能化腐朽为神奇,却总能将原本纯粹的事物,搅成一锅浑浊油腻的汤水,有人自得其乐,有人拍手叫好,我拼了命辨别黑白,而钱和权,拼了命颠倒黑白,真讽刺。
肖琼只是纯粹的成绩不好,他不跟着小混混们抽烟喝收保护费,也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情,很快,他便在老师和同学的记忆中被抹去,只留下一个模糊的、并不算特别的名字。
等时间的钟摆扫到两年后的高二,再次重逢,又是另外一种境地了。有些人在规矩的禁锢下变得安分了些,有些人驮着课本变得呆滞而沉缓,肖琼则像一具清醒游荡的灵魂,又像沉睡着的漫步者,他从前吊儿郎当的人生,现在则成了浑浊凝固的一滩泥水。
最初,我甚至是为了与老同学相逢而开心的,以至于在楼梯口见到他时,先是震惊,而后露出真诚的笑容,上课铃打断了我差点起头的寒暄。时间短暂到我未能发现他的异常。
就是在与肖琼碰面后,发生了一系列奇怪的琐事。中午从家里午睡回来,我的日记本总是莫名其妙地平躺在课桌上,那些只敢半夜藏在被窝里写出来的心事,分外清晰地暴露在众人面前,有人无意看了去,有人投来同情的目光;
再没几天,我上了锁的抽屉被人撬开,崭新的带锁的日记本也被暴力毁坏,在我铺着糖果屋包装纸的课桌上,有一些小小的不易察觉的字,“好久不见”,“你真可爱”。
起先我可以安慰自己,这只是恶作剧,妥协地也不再将日记本放在学校,懒于花费学习时间去调查这件事,而我也知道,骨子里的软弱驱使我视若不见,是因为害怕面对更可怕的真相。
事情并没有因为我的容忍而终止,那个人反而变本加厉,向我发起更高的“挑战”,刺激我将注意力指向他。
几天后的一个中午,妈妈没在家,早上她便嘱咐我在学校吃午餐、睡午觉,这恰巧是能抓出恶作剧始作俑者的机会。第四节课下课后,我一直待在座位上等同学走完,直到教室空出来。我躲进洗手间,拿了一本历史书知识点的小册子,心不在焉地看了十来分钟,算好了时间,便往教室走去。遗憾的是,整个中午我都没能瞧见可疑之人。下午第一节课开始时,肚子饿得咕咕叫,我才想起午餐也忘了吃。挫败感环绕在我周身,我既期待事情能有下一步的进展,好让我抓出蛛丝马迹,却又恐惧未知,犹如置身山洞,不敢往前,也不敢退出山洞面对豺狼虎豹。
好长一段日子,那个人似乎没有再出现过,不知是恐吓我的目的已经达到,或是空荡荡的只剩课本的桌子里,不再有他感兴趣的秘密,这场恶作剧在这里戛然而止,只是我隐约觉得,冷不丁停下的脚步,算不上太好的预兆。
期间,我与身边的朋友谈论到此时,在枯燥单薄的日子里,这种稍带神秘色彩的故事,再符合众人胃口不过了,很快就传遍了整个班级,就连老师听闻了大概,也特意找我谈话,安抚我的情绪,叮嘱我留意个人安全。事情闹大了,流言与无端的揣测纵然嘈杂,但这件花哨的衣裳总算给了我些微安全感,就像是,一个人害怕入睡的黑夜,宁可窒息或热出痱子,你也会用厚被子牢牢裹住发抖的身躯。
大约在两个星期后,困乏的英语课上,坐在右后方的同学丢过来一张纸条,刚好落在我的文具盒里。他写道:“我刚刚看到窗外有个男生来来回回走了好几遍,没穿校服,看起来有点奇怪,好像总是盯着你这片看,会不会是那个恶作剧的人?”看完纸条的瞬间,我身上的汗毛毫无征兆地一根根竖起来,仿佛士兵举起长枪捍卫疆土。整堂课我都死死盯着窗外看,老师讲的知识点一个都没听进去,可没能看见任何人在窗外。对方像是能感应到我的意念般,一次次完美地躲开我的追捕。
那天中午,午休完回教室,我便在课桌里发现了一封信,大概是从作业本上撕下的一页纸,令我惊讶的是再工整不过的字迹,方方正正的行楷,恰是那种考卷上能算作加分项的类型。我实在没能跟身边认识的哪个人串起来。
“最近没来找你,很想你,你要原谅我啊,我真不是故意的。那天我被我爸爸关在家里不许我出去,我从二楼跳窗下来想找你,结果摔伤了腿,住了几天院,还没好完全就赶紧跑来看你了。你还是那么好看,真想抱你。”
这封看似情书的信,宛如在我脑子里投入一颗原子弹,惨烈地爆炸,轰得我血液倒流。事情发展至此,恐惧一点点累积叠加,密密麻麻的,终于再也支撑不住,是因为我知道,对方的目标真的是在我,前方没有挡枪的人,手中亦无盔甲盾牌,我的选择极其狭隘。
我妥协了,向自己抗争的意志,转而求助他人。在那个老师和家长庇佑下稳妥成长的年纪,唯有成绩的下降是最可怕的敌人,除此,我没有机会遇见任何事故。
班主任嘱托班里为数不多的几个男生多加留意我周围的人,让他们轮流晚上送我回家,就连午休时间,班主任也只在食堂草草吃了饭,就到教室侯着了,只为早日揪出这个神秘的变态狂。
因我周围密布的保护网,使得对方无计可施,接下来又是很长一段时间的沉寂。我想破了脑袋也不能在按图索骥,查出与我有瓜葛,或是心理阴暗行为怪癖的同学,若真是如他所言这是“喜欢” ,那它只会为我带来无尽的恐惧,毫无温暖可言,这种倾慕,无异于杀戮与绑架。
最后,当我终于知道这人是肖琼时,着实吓了一大跳。很多年前就已断了关联,在他转学前,我俩毫无羁绊,分开后,更是久未谋面,只除了前些日子与他匆匆碰到,或许,我以为的巧合其实是刻意为之呢?
倒不是在我们布下“天罗地网”时,他愚钝落网的,而是他的父亲主动找到了班主任那儿,跟她交代了事情原委。
他说,肖琼在初三毕业那年,患上了初期精神分裂,家里没有遗传病史,这可能与他从小到大不爱与人交流,在独处的过程中接触到的精神环境有关。于是家人让他休学了,他偶尔也在安全范围内活动,其余时间大多待在房间里玩游戏看杂书。
这次在学校“恶作剧”的行为,肖琼一直向家里解释是,自己在这里交到了好朋友,来见见面一起玩。
可当父亲有一天跟踪他来到学校,发现他只是一个人在操场闲转,直到午休时间才会偷溜到我们班教室,翻看别人的抽屉。虽然没偷过东西,但这项行为本身是侵犯隐私了的。肖琼的父亲将他带回家,不许他再出来,没想到他就跳窗,摔伤了腿,还一再哀求父亲让他再回学校上课,他说他有非得来这里不可的理由。
父亲只当他是分裂发作的疯话,也渐渐放软了态度,让他每天能来学校待半天。这次来找班主任,也是因为他听闻肖琼的行为已经为我们的班级带来了恐慌,故而前来给众人一个交代,并恳求班主任能原谅肖琼。言下之意,大概是让我们不要跟一个精神病患计较,他保证,肖琼并不会伤害任何人。
我与另一个同学趴在办公室的铝窗旁,听完这场对话,班主任向肖琼的父亲承诺,只要肖琼不再出现,打扰班里同学的学习,这事就算过了。
可我心里始终沉沉的,犹如卡在瓶口的木塞,越往下挤压,压力越大。我同情肖琼的遭遇,毕竟同学一场,动了恻隐之心,为他年少历劫而感到可惜。
可我也能清晰地意识到,事情并不如他父亲所想的那样简单。因为他疏漏掉最重色彩的笔墨,那就是肖琼的执念,肖琼做的所有事,并非无目的进行的,而是有一个具象的明确的对象,笔尖恰恰指向我。课桌上的字、毁坏的日记本、课桌里的信,以及暗处不被察觉的目光,种种伶仃片段,都像宣纸上交错的纹路,一经墨水侵染,它就变得密不可闻。
接下来的时间,班主任解除了我身边的“警戒线”,又特意当着全班的面,在自习课的时候陈述了一遍关于肖琼的闹剧,恰如这个社会对待“老弱病残”的特殊关照,肖琼应该得到我们的原谅。故事到这里,平缓地停靠,从头至尾经历过的事,就像一幅将被锁紧旧柜子里的画,黢黑的墨水毫无逻辑地刷过,它会淡去,泛黄,大家都以为它终会消失时,我知道,它并不会。
周日下午,我打开电脑查资料,登上QQ,想找老朋友聊聊天。各种群消息跳跃不止,QQ宠物吵吵闹闹的催着我给她喂食,目光扫过一个南瓜笑脸的灰色头像,没有留言,屏幕上仍保留着我们以前的聊天记录。
算起来,我跟这个叫“南瓜暖暖”的女生差不多一个月没聊天了。有一阵子,我们无话不谈,倾诉学习的烦恼,分享青春蠢蠢欲动的情愫,隔着屏幕,我也常常被这个陌生的、不曾相见的朋友所感动,心是那样切近。
等我查完资料准备关电脑时,南瓜暖暖的头像忽然亮起来,电脑随着传出“滴滴,滴滴”的消息提示音,我满怀期待着点开对话窗,迫不及待地想与她聊聊天,关于学习、同学的八卦、肖琼的事,以及那些不愿跟现实朋友袒露的心声。
“好久没见你上线了”
“是啊,最近有点忙,你还好么”
“不是太好。最近没来找你,很想你,你要原谅我啊,我真不是故意的。”
正准备打出“你怎么了,发生什么事情了吗”这行字时,我的视线在她刚刚发来的那行字停留了一阵,只觉得这句话很眼熟,我在记忆里接力搜索,到底是在与谁通信时见过。妈妈这时进房间来,催我查完资料就陪她去超市,买些零食和补品,给我补充补充营养。
在书本里关了太久,我极渴望能去街上溜达一圈,在超市里搓一搓大米和绿豆,对我来说一向很解压,买一套换季折扣的衣服,也是不错的选择。我于是草草回复了南瓜暖暖,“你照顾好自己啊,我改天再跟你聊,有事先下线啦,886”,退了QQ,把所有疑惑都关进电脑的黑屏幕里。
肖琼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出现了,周围的同学差不多把这件事忘了,就连课后八卦时间,也少有人问起肖琼。在旁人眼里,这是一条再平常不过的新闻,虽然切身经历过、见证过,但时间的水枪极力增压,总会把粘附在记忆表层的污垢重刷干净,谁可怜、谁可怕、谁可爱,没有爱恨的强关联,过之即忘,是少年的本性。
期中考试之后,有三天的月假,我奖励自己看完了《秘密花园》这部韩剧。哭得稀里哗啦,久久出不了戏。为了不被打扰分神,直到看完整部剧,我才登录QQ,南瓜暖暖的灰色头像一直在跳动,应该是之前的留言。我依旧怀着跟以往一样喜悦的心情点开对话窗,完全没有意识到随之而来的幻灭与不安。
“雯雯,我是肖琼,跟你初中同学过,你记得吧,说实话,初中对你其实没什么太大印象,就是那种好学生、书呆子吧,转学时也没什么舍不得的,就那么走了。直到有一天,我在街上碰到你,你和朋友有说有笑的,可能没看见我吧,但那一瞬间我却被你深深吸引了,教室之外,你好像是另外的样子,青春活力,笑起来像阳光一样灿烂。后来我在班级群里找到你QQ,我申请了一个小号加了你,我设置的性别是女,你放下戒备,对我敞开心扉聊了很多,也让我更了解你,你善良、勤奋、热情、乐观,你的形象在我脑海中越来越清晰,我迫不及待地想见到你。所以我去了你的学校,你的教室,甚至翻看了你的日记,你可能会责怪我吧,但我发誓,我真的只是想更了解你。我求过我爸爸帮我弄到你们学校,继续和你做同学,可是他不肯,他说我已经不需要再去学校念书了,他一直说我挺聪明的,只是没有把心思用在学习上,可现在却不让我读书了,真奇怪。唯一一次靠近你,是在楼梯口相遇,那次真的是偶然碰到的,你对我笑了,那一刻我下定决心,以后要一直守护着你,哪怕不能靠近你,远远看着就好了。我一直觉得你会开心的,因为有个人这样喜欢你,我没有吓到你对吧?你要记住,如果你想见我,我随时会出现的,如果你不想见我,我就远远的陪着你就好,我一直都会在的。”
很长一段文字,微软雅黑的13号字体,暗黑的蓝色,密密麻麻地布满了整个对话框。想知道的、不想知道的消息全部朝我涌来,像海潮一样将我卷入海中,无法呼吸,越挣扎就越恐惧。所谓的好朋友也是骗局,全是假的,而肖琼将像影子一样无法摆脱,亮灯时他在暗处,关了灯他便恶狠狠地扑向前。
为什么我没有早点猜到呢?肖琼当时放在我桌子里的信,落款处不是画了一个微笑的南瓜么?南瓜暖暖的QQ资料都是空白的,空间也没有任何记录,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心怀不轨的假号不是么?狗屁惺惺相惜,去他妈的推心置腹,都是阴谋。
那副被锁起来的水墨画,破柜而出,上面已被墨水晕染成一整团的黑云,留白处如森森白骨般可怖,分明对立的色彩刺目,都像是在嘲笑这场无休无止的、愚昧的、无厘头的闹剧。
愤怒甚至泯灭了我对肖琼这个病患最后一丝同情,连“我原谅你了”或“你安心养病,早日康复”这些套话,他都不配得到,我干脆地删掉他,拉入黑名单,并且在QQ的加好友条件里设置了“需要回答问题并确认”,那一刻,关于网络世界的种种幻想,全部泯灭,在心中竖起一道高高的围墙,隔绝一切可能。
肖琼践守自己的诺言,没有再在我眼前出现过,也许他在暗处,也许他被困在家里,直到高中毕业的那几年,我在回家的路上、走在白天的街道上,都会下意识地观察周围,战战兢兢,仍担心碰上他。
我宁愿,在他分裂的精神世界里,我成为被割裂的那部分,隐去踪迹,不再被记起。偶尔也有些不识趣的朋友,反复跟我强调,精神病患的世界,总是会对某件事或某个人有着愈发深刻的执念,不能放弃,也不能忘记,他们是有别于少年健忘的本性的,仿佛信仰本身,烙印被刻在心头。
很久以后,再跟朋友谈起这段事,早已忘了脊背发麻的恐惧感,可若说是感动,却也一丝一毫没有过,坦然说起的,都是趣味的玩笑。能吸引精神病患的人,身上一定也有某种特殊的气质吧?很遗憾,至今我也只是凡人,体内没有被激发的异常潜能,也没有多么惊世骇俗的新思想,所以最终,我只能与平凡的男生,谈一场精神与物质并存的、平凡的恋爱。
一直以来,我都觉得这段经历很恐怖
偶尔还会在噩梦里见到
就连回到小县城,始终还是担心会碰到肖琼
但写出来,心里反倒舒了一口气
不管那是恐吓、是爱、或是精神敏感生出的刺
经历过,都是值得感激的
希望现在他已经好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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