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早春二月,轻寒消玉斝。
天下安定已久,隋宫也早已改换唐名。一大早,卖汤饼的刚刚呵着白气支起摊棚,就有下了宵禁的巡街金吾卫来吃饼。
卖汤饼和大头兵相熟,一边盛汤饼一边问:“兵爷,今儿看上去特特的累啊,有么子新鲜事么?”
脂葱杂面催汤沸,大头兵咽着口水接过碗,先吸溜一大口热汤,这才长舒一口气:“嗨,昨个夜里尉迟将军家里得了个儿子。可是不老顺,折腾这大半夜,前坊最好的大夫都给找去了,终于母子平安。”
尉迟家的公子啊,有名,没出生呢就传遍长安城了。左金吾将军尉迟宗去年携夫人裴氏在城郊别院游春赏樱,当晚裴夫人梦见一轮明月入腹。醒转回城,没多久就结了珠胎。
卖汤饼的一拍手:“哎呦,果然是位小公子啊。这下尉迟将军可不高兴坏了么。”
大头兵筷子不停:“未必,我们队长说看着将军不老高兴的样子。”
卖汤饼的挠头:“得了儿子还不高兴啊?要说贵人的心思,我们还真不懂。”
街头坊间打嘴炮,尉迟宗就皱了眉。自家夫人刚怀孕就传得满城沸沸扬扬,昨晚麟儿落地,哪知突然间满室红光,几丈开外都能看得到窗子里透出的绯色。
全家上下惊喜不已,都道此子必有出息,唯独他自己心惊不已:出生有异兆,非圣即妖。谁知道今后是福是祸啊。。
尉迟小公子取字洪道,长到9岁,生母裴氏夫人撒手人寰。尉迟宗在夫人灵前垂泪之余,瞅见旁边浑身缟素的儿子,怎么看怎么别扭。于是长叹一声,叫来老管家,待丧事一完,就带着小公子去了城郊别院。
这一去就是8年。
尉迟家城郊的庄子背靠骊山,几重几进亭台楼阁样样齐备。尉迟洪道住在内院书阁,楼高两层,院中央有棵俩人合抱粗的大樱树。老管家讲,这树约莫得有百余年了,买这宅子的时候老爷就看中的这棵树。
顿了顿,老管家又叹:“少爷,夫人生前最爱春天来这里赏樱。”
尉迟洪道若有所思,抬头看着茵茵如盖的枝叶。彼时正是盛夏,蝉鸣凄凄,阳光散漫,偌大的内院里一人一树默默无语。
尉迟恭派来的家人,除了老管家就是几个下人老妈子,连一个小丫头都没给。洪道小公子成日里就上午跟教书先生学学经书,下午就闲散四处逛。
一晃三年,洪道渐渐长大,这小子天赋奇佳,音律诗词一点就通。尉迟宗走马灯似得给儿子请师傅,六艺皆习。可就是不让他回城。
不回就不回,洪道上山射猎下河抓鱼,跟附近偶尔来小住的纨绔混了个爽。反正亲爹不在身边,想怎么耍都由他。
一天夜里,蝉鸣甚燥,洪道读不进书,索性抱出琴来拨几支古曲。
弦音委婉,窗外树影轻颤,一曲终了,门开了。
一名红衣垂发女子缓缓踱来,在古琴前俯下身来:“公子弹的,可是猗兰谱?”问罢垂目看琴,蝴蝶般的睫毛就在洪道眼前一尺处忽闪。
尉迟洪道,14岁,头一回近距离接触年龄相仿的异性。只觉得自己嘴也瓢了身子也木了,半天才戚戚一句:“啊。。是吧”
红衣女子咯咯的笑:“是便是,不是便不是,这是吧?又是何意??”她笑得花痴乱颤,抬手就点在尉迟洪道脑门上。
尉迟小公子直觉眼前红云乱飘,被点过的地方酥麻一片。看着姑娘大大咧咧的坐下,张嘴就是一句:“你笑的真好看。”
姑娘笑得更欢,双手一拍:“我喜欢你,走,别在屋里坐着了,我带你去看好玩的。”说罢抓起洪道就要爬窗户。
洪道连拒绝都没想起来,就只觉得从二楼翻窗下楼好像不太妥。然而晚了,一个晃神,他就已经四肢悬空飞在空中了。
亢奋的声音响彻云霄:“我在飞啊啊啊啊啊啊啊”
噗通!俩人一起掉在樱花树下。
红衣女子一咕噜爬起来,叉着腰骂他:“不就是飞,你吼什么吼,吓得本小姐都掉下来了!几百年没这么丢人过!”
洪道仰八叉躺着正往起爬,听得这一句连哼哼都忘了,抬眼问她:“几百年??”
红衣女子没好气的伸手拉他:“废话,草木成精容易么?普通人能飞么?我就是这棵樱花成精。”看着他目瞪口呆的样子,女子扑哧一笑:“我叫绯霜。”
尉迟洪道14岁,头一回近距离接触活的妖精。
绯霜原是普通一樱花树,春去秋来多少载,小树苗长得亭亭如盖。渐渐得就有了灵性。
草木成精不比动物,根深蒂固物种所限,无法自由修行。若是吸风饮露,采天地精气,不知要几千年才能成正果。
绯霜长到600年的时候,天下再次大乱,死走逃亡的百姓到处都是。有一天,一个逃难的流民经过,在她树下歇脚。许是几日水米不见,加上担惊受怕。流民一坐下就死了。
绯霜呵呵诡笑,转头问洪道:“你知道,他死了对我有什么好处吗?”
彼时二人坐在房顶上吹风,洪道手捧一杯清酒,看着绯霜较好的侧脸在月光的映衬下皎洁如玉。愣了半天回道:“各人命数,死了就是一堆枯骨,还能有什么用?”
绯霜抬手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眼前的樱树立刻嘭嘭嘭地长出花苞、再嘭嘭嘭地纷纷开放,绯霜再挥手,清风从地而起,满树玫红色的花瓣纷纷离枝飘洒,随着旋风舞成满山满眼的绯红色花雨。
洪道看呆了:“真漂亮~~”
绯霜在花雨里微笑:“那个死人啊,被我吃掉了”
绯霜又笑:“以前我开的花,是白色的。吃掉了那个人的尸体和血脉之后,就变成粉红色的花了。”
绯霜还笑:“那你说,我的花变成这么深的玫色,需要吃掉多少尸体?”
说罢咯咯笑着化成花雨裹着洪道下了院中。
其时月在青天,佛陀微微一叹。
洪道一觉醒来已经是自己床上,起身愣了好久。只觉得昨晚上是不是做梦,梦见一美丽的花妖前来品曲,还梦见花妖说就是吃将死的血肉才得以早早成人形。
正胡思乱想,老管家在门外请洗漱。洪道起身开门,正看见绯霜盘腿坐在栏杆上在揪老管家的胡子。他吓得跑去一把抓住绯霜往屋子里拖:“大白天啊!你不怕太阳么??!”
说罢才想起来,这个好像不是关键:“啊。。原来我真不是做梦啊?”想想也不对:“怎么,你认识我的管家?”
绯霜咯咯笑个不停,老管家很无奈地作个揖:“少爷,老奴自小的时候,就认得绯姑姑。”
老管家是裴夫人带过来的家生奴才,这个宅子是裴夫人娘家的陪嫁。夫人未出嫁前,一年到头有半年都在这里。
“说起来,我在你母亲很小的时候就和她一起玩了。”绯霜抓起桌子上的果子掂了两下,咔嚓咔嚓开始啃。
洪道:“皮没削。。。”
绯霜瞪他一眼:“这老管家就生在这个宅子的下院厢房。你母亲都认识我,他当然也认识我。”
老管家又一揖:“夫人成婚之时,将这宅子带去了尉迟家。可是绯姑姑的事没有告诉老爷。所以老爷一直不明白为什么夫人每年总爱在春季来这里赏樱。可惜,眼前知道绯姑姑的人,就只剩下老奴了。”
洪道这才明白,为什么老管家从来不让任何人进内院。
10几岁少年正是精力旺盛的时候,洪道跟着绯霜天上地下的跑。
春天樱树开花,绯霜捻起花瓣乘着花雨,带他直上九霄寻云霞。
夏天芙蓉出水,绯霜念了闭水咒领着他,一路游到东海入海口。
秋天枫叶红遍,绯霜找来两只大雕驮着他,去汴梁吃全菊花宴。
冬天梅花傲寒,绯霜教他装病数日,带着他去青丘山听九尾狐讲道。
一年当中,洪道最难熬的就是过年的这半月。他需要回城祭祖过年。绯霜不能陪在身边,他又不惯长安城里满地的规矩,城里灯红酒绿都不能吸引他分毫,只想心心念念赶快回别院去,找绯霜玩去。
第3年腊月,洪道又得回城,老管家招呼着下人套车装行李忙得一团麻,又着人通知少爷第二天一早就起程回长安。
洪道闷闷一声知道了,心里各种不高兴,他站在内院拍樱树的树干:“绯霜,你跟我回去过年好不好?”
红衣女子飘然而至,闲闲地看他:“少爷,你回去那是过年,我跟你去算怎么回事啊?难不成还得变成丫鬟当你跟班啊?”
洪道连忙摆手,急赤白脸地:“不是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挠头,吭吭哧哧地憋出来一句:“我。。我娶你好不好??这样我就不用跟你分开了!”
绯霜身子一颤,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半响笑道:“别闹。”
洪道向前一步,慌张地抓住她的手:“绯霜,我是认真的,你嫁给我好不好??我17岁了,可以定亲了!”少年眼中无限情愫,烧得绯霜浑身滚烫。
她缓缓抽出手:“尉迟洪道,你可知我是妖?”
少年坚定点头:“妖又如何?我喜欢便好。”他退后一步,撩衣袍合双手,行的是参拜大礼:
“绯霜,我知你有诸多顾虑。也知你不老不死异于我族。但是,尉迟洪道真心喜欢绯霜姑娘,我愿意用自己这短短的几十年光阴陪你,永远不让你一个人寥落红尘。求你,嫁我可好?”
说罢一揖到地。
就见眼前绯霜红色的衣裙一闪,下一秒就觉得一团红色香云涌入怀中。洪道欣喜地抱住怀中女子:“绯霜,你可是答应了?”
女子垂睫不语,许久。他听得一句:“不行。”
洪道惊呆,抓住绯霜肩膀:“为什么?为什么?”
绯霜抬眼看他,眼中一片淡然:“没什么,我就是不愿意离开而已。”她拍拍洪道手臂:“回城里去吧,不要再回来了。”
洪道愣了,他满脑子都是一个不字在嘶吼,为什么你不肯嫁给我,为什么你不让我再回来!17岁的年纪哪里顾得上许多,就觉得自己被狠狠辜负了,他恨恨地抽回手:“既如此,耽误绯霜姑姑了,多谢这么多年的不弃相陪!”
“啪!“好响亮一声,二人都愣了,原来洪道怒急攻心,抽得太猛一掌扇到了绯霜脸颊,就见少女粉腮立时红肿起来。
洪道目瞪口呆,急忙想上前看看她如何了,又见绯霜倒退几步避开了。他张嘴想道歉,又恨她不肯嫁。双唇张了又合,怎么也说不出一个字。
绯霜捂着脸不看他:”也罢,这一掌就算你我两清了。“说罢飘然而去,洪道紧赶两步也没能抓住她的衣角。空余一地萧索的树影。
第二天洪道回城。走之前他抱着樱树讲了半天好话,始终不见绯霜现身。无奈一步三回头上了马车。
正月一晃就过去,可尉迟宗却没有让儿子再回别院去。
一来这么多年没管,儿子已成人,是该考虑前程了。二来么,这亲事是该定一定了。
尉迟洪道哪里知道父亲的心思,只一心一意想回别院去。他每日一闭上眼睛就看见绯霜红肿的脸颊,心中的歉意和不安早就压过了当初的怒火。奈何父亲天天带着他拜访各高门大家,一时分身乏术,懊恼不已。这天终于偷得空来,尉迟洪道备了马偷偷出得城来直奔骊山。
别院这边,是另一幅模样。
此时正是初春,偌大的别院空无一人。曲径深深的内院里,粗壮的樱树却只有零星几点淡粉色花苞。完全不是平日里深玫的绝色。
绯霜伏在院中池塘边调息,诡异的猩红细线密密麻麻从她左手臂处一直蔓延到左脸。
扑通一声,池子里一条锦鲤摆了个水花。尾巴再一甩,变作一副少年模样。
金色长发的少年缓步上岸,看着绯霜吓人的样子叹气:“你啊,就这么不听劝。”说罢把她扶起来坐正,盘膝在她身后举掌运气:“早晚被你拖累死。草木生灵不相容,我给你度的真气只能维持你一半的功力。你还是打起精神赶快去找人吃去。”
绯霜懒洋洋地往少年怀里一歪:“我这样邪魔外道成精的,要想维持元神,只有经常吞食活物元神血肉。”她抬手打散金发少年刚刚聚拢的银光:“可是,我自见了他之后,便不愿他见我吞吃活人尸首的样子。”
绯霜脸颊微红,那半边血丝更显诡异:“我想,假如我现在修正道,是不是能和他长相厮守。。。”
金发少年气急反笑:“真是疯了,放弃几百年的魔道转为清修,需要皮脱肉烂还清罪孽。就算你真的能挺过这天罚,可知人妖终是殊途,那尉迟洪道不过一凡人,有多少寿命等你重化人形共赴红尘的?!“顿了顿,他一字一句的问:”当初那和尚你都忘了?!”
绯霜一抖,垂下头来:“没有,怎么会忘。”
6百年前,那个流民死在绯霜树下。绯霜彼时初识刚开,朦朦胧胧就觉得这个可以吃,于是伸出树根将尸首卷进地底。慢慢将此人吸收化入。只那一次,她就突增了几十年的修为。
于是此后如法炮制,凡周遭有将死生灵,不管人兽,一律伸出根去卷来吸收。
花朵变成深粉色时,绯霜也能变化出一个少女的容貌来,可惜修为还不够,身子还是树样。
这年春末,满树樱花已快凋零。一个苦修和尚趔趄而至,一跤跌在她树下。浓重的血腥味唤醒了绯霜。她低头望去,只见一个衣衫褴褛的赤足僧人倒在地上,背后插着一只深可见骨的羽箭。
僧人挣扎着支起半个身子,抬头看看绯霜浓密的枝叶,喘息着念一声佛,说道:“施主,贫僧命不久矣,可否现身相谈两句?”
绯霜愕然,这和尚有些道行,居然能看透她已成精。于是化成人面低下枝来,心存玩念想要吓他一吓。
和尚颇淡定,眼见得一粗壮花枝蛇一般蜿蜒垂至面前,枝头还有个少女的人头在嬉笑,他愣是一点没害怕,反而深深地叹了口气。这一叹气又扯动了背后的伤口,免不了一阵抽搐,和尚嘴角渗出血来。
绯霜见血就馋,凑到他脸前就伸舌去舔。和尚这才吓了一跳,忙不迭得往后挪。
绯霜哈哈大笑:“我还道你修行多高,原来也这般胆小。不过和尚,反正你也要死了,我就大发善心吃了你吧。这样你的血肉可以助我修行,也不算枉死。”
和尚缓缓念了句佛号:“阿弥陀佛,佛陀以身饲鹰。贫僧一副皮囊,就给施主吃了有何可惜。贫僧唤施主现身,正是此意。”
这就奇了,绯霜头一回见到这么淡定送死的人。她反而不舍得下手了,就蜿蜒到和尚身边想和他聊天。
和尚脸色灰败,挣扎着给绯霜讲了几段佛经,便倒地不起了。绯霜伸出枝桠晃他:“喂喂你先别死啊,我还没听够。”
和尚气若游丝,用尽力气伸出手去抚摸她的花枝,手上鲜血沾染上了花瓣,绯红一片煞是好看。
他勉力说道:“施主,贫僧原是苦修僧人,原想终身侍佛,奈何连年战乱祸殃池鱼,贫僧也被流矢所伤命不久矣。“他紧咳两声:”施主,贫僧看得出你修的是邪魔外道,靠吞吃血肉博修为。须知天道循环,业有果报,我本想死前将你点化,助你重返正途。奈何命数已到,有心无力了。“
和尚双目含泪,悲悯地看着少女的脸:”施主,莫要让贪念侵了本心。正道虽难,却不用靠血肉过活。今生度你不得,来世若还得转生成人,贫僧一定回来找你,度你过这无边苦海。待我死后,你就将我化了吃掉吧。以贫僧的修为,起码能助你百年内不再吞吃活物。“说罢,和尚瞳孔放大,看着那朵染成绯色的樱花,喃喃道:”阿弥陀佛,你。。就叫绯霜吧。。“
说罢就咽了气。
绯霜偏着头想了想:1.我有名字了。2.这和尚让我吃了他。那还客气什么,她立刻伸出树根卷起和尚的尸体进了地底慢慢吸收。
这和尚果然是有些修为的,吃了他之后,绯霜的粉色花朵一夕之间就变成了玫红深绯的颜色,而她也修为大增,可以幻化成人型离开本体了。
之后数百年,绯霜就真的不用再去吃尸体修炼了。时光飞逝白驹过隙,山脚下盖起了深宅大院。匠人绕着绯霜设计了这座宅子,又从山间引出了一路泉水至内院,修成一个水池。这条锦鲤就是宅子落成时前主人从老宅里供奉着请来的。
嗯,就是眼前这个金发少年,自称李生。
这位公子也是个妖精,不一样的是,他走的是清修。时光荏苒,白驹过隙,一开始他看不上修魔道的绯霜,总是高傲地不搭理。奈何绯霜爱玩,总是寻思挑衅。慢慢的李生也认了命,由着她胡闹,跟他天南海北的玩。几百年过去倒也相安无事。
今日眼见这丫头动了情劫,想要去皮烂肉重修天道,他反而着了慌:须知这弃修为可不是闹着玩的,一个不当紧就元神俱焚。
李生一面抱着绯霜度气,一面掐指默算,心中有了结果,他低头看着怀里浑身抽搐忍耐剧痛的女子:”那个和尚的血肉只能维持到现在了,你若不快去再吃血肉,就真的要被反噬了。“
绯霜只觉体内所有的血液都在沸腾,周身每个毛孔都要撕裂,那红色细线犹如毒蛇般扩散蔓延,所到之处,骨肉俱焚。饶是如此,她还是嘴角一咧:”哎呀,真难得,几百年了,我们的李公子也会心疼人啊?“
李生气得拔腿要走,又心疼她此刻受罪,只得揽住她勉力度一点真气过去。眼见她面上青丝掠过,下意识就伸手帮她挽在耳后。
尉迟洪道跑进院子,看见的就是这么一副画面。
一个美得不似凡人的金发少年坐在樱树下,揽着一个躺在他膝上的红衣女子。他的手还在女子脸颊划过,女子闭着眼睛并无半点拒意。
尉迟洪道只觉浑身冰凉,周身所有血液一起涌上头顶。
原来,她拒绝我就是为了他
原来,她果然是看不上我的
原来,这一切都是假的。
我。。。真是个笑话。。。
”绯霜。。。“洪道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
女子身子一颤,却没有从李生怀中坐起,反而往他怀里缩得更深。金发少年低头看看绯霜,又看看洪道,一句话也没说,只是用袖子把女子的脸遮了个严实。
”你回来干什么,快走。“绯霜的声音闷闷地。
金发少年叹口气,看着眼前五内俱焚的尉迟洪道:
”你走吧,她现在不能见你。“
尉迟洪道飘着出了大门,又一路飘着回了长安城。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回来的,也不知道回来该干什么。他想哭,想笑,想大吼,可是却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尉迟宗吓坏了,儿子突然间变了个木头人,给饭就吃给茶就喝,此外不言不语也不动弹。整整三个月天天如此,这可不是魔障了吗??全家上下急得人仰马翻。
他弟弟尉迟恭过来看侄子,哈哈一笑,扭头跟自己哥说:”兄长啊,我觉得洪道这是长大了,见见人事就好了。”
然后就让自家儿子带着侄子去长安城最好的青楼听曲。
尉迟洪道清醒过来时,只觉软香扑鼻,四面都是勾栏云锦。妍春楼头牌姑娘青烟正在他面前缓缓拨动琵琶。
弦音铿锵入耳,满腹柔肠存断,尉迟洪道终于哇的一声哭出声来。青烟任他哭了个过瘾,一曲终了,她放下琵琶奉起一杯清酒:”公子,红尘跋涉本就不易,风花雪月尽心就好,真心过甚,是会摧肠的。“
尉迟洪道自此痊愈。
麻烦的是,他从此就离不开酒曲温柔乡。每日就在青楼柳巷流连。由于容貌俊美,气度儒雅,诗赋曲才又好,各家妓馆没有不欢迎的。连带整个长安城都知道尉迟将军家的公子喜好烟花柳巷。
尉迟宗这个郁闷啊,刚治好魔障,又流连青楼。眼看科举无望,这孩子今后可怎么办,莫非只能做个纨绔浪荡一生么?整天长吁短叹捻着胡子发愁。
一晃2年,这年正月,长安城里出了大事。贞观元年远赴天竺求取佛经的玄奘法师回来了。
彼时,修佛乃是至高大德之人才能研读的东西。普通百姓除了一年几次听大寺开坛讲经时听个两三句,平时就只能远观膜拜的份儿。这玄奘法师一去19年,现今学成东归,今后中原百姓就都有福了。
贞观十九年,正月二十五日,长安城净街罢市,僧俗齐聚。人群从城门一路顶香礼拜至大明宫外。玄奘法师手持九环锡杖,牵着两匹身驮佛经的白马缓缓入城。
尉迟洪道也在看热闹,他一早就和几个世家公子占了朱雀大街旁视野最好的茶楼二层。远处玄奘法师徐徐走过,道旁群众声声佛号,尉迟洪道呲牙:”这和尚,好大的威风。“
这一声不大,但已经走过去的玄奘法师似乎能听到,回头朝楼上深深打量了一眼。微微一笑,转身而去。
尉迟洪道确定他那一眼看的就是自己,顿觉浑身不自在。待人群一散就约着两个相好忙忙奔柳巷去了,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就觉得需要放松一下。
是夜,玄奘法师歇在弘福寺。
二月,帝召各地名僧20余人入弘福寺助法师译经,一切采需皆由朝廷供给。
九月,法师创译《大菩萨藏经》完成
十月,帝忧心法师年迈,恐无人承其衣钵。遂恳请法师收徒。
同月,天下名僧云集长安,玄奘法师逐一面见,无一中意者。
十一月,玄奘法师觐见,求得圣旨一张。帝敕:凡法师中意者,无论世家平民,皆令立刻出家,以承玄奘法师衣钵。
腊月初二,国公尉迟恭捧着这张圣旨发了呆:玄奘法师此刻正坐在他家客厅里,法师说了,要收他侄子尉迟洪道为徒。
尉迟恭向玄奘一揖:”法师,不知可是见过我家小侄?“
玄奘微笑:”没有。“
尉迟恭又愣:”那,国内高僧如云,法师为何单单相中小侄?“
玄奘微笑:”机缘二字,不可说。“
尉迟恭懵了,挠着头带法师来哥哥家找侄子。
尉迟宗听说倒是大喜过望:家里能出个大德高僧那是多荣耀的事情,更何况是做玄奘法师的徒弟。这是凡人盼都盼不来的机遇啊!急忙的给法师奉茶,再打发下人赶快去找少爷来。
可是左等不见人,右等也不见人。尉迟兄弟俩急的乱转,生怕玄奘反悔不收了。尉迟宗把全家奴才都派出去找,这才知道他家少爷昨晚在妍春楼喝多了,睡在青烟姑娘绣楼里没起床呢。
这叫个丢人啊,尉迟恭都不敢瞧法师的脸色。正在想怎么开口圆过去这场面,玄奘起身了。
法师冲两位尉迟合十:”阿弥陀佛,烦请二位带路,领贫僧去一趟。“
尉迟恭汗都下来了:带玄奘法师去青楼!!还是去找自家侄子!!这事情一传开,他不被皇上骂死也得被长孙无忌那老匹夫给编排死。叹口气,他突然也想出家算了。。。
妍春楼,众目睽睽之下,玄奘法师手持锡杖,拨动念珠,悠闲地穿过围观人群走进青楼。大堂里正在鸡飞狗跳。
尉迟家的少爷洪道小公子声嘶力竭地吼:”什么狗屁和尚!本少爷逍遥自在得狠,凭什么要给他出家!不去!谁说都不去!!“尉迟家的下人满头大汗,怎么都劝不住,小公子抱着柱子死活不撒手。老鸨子和龟奴也不敢苦劝,眼看人越来越多,尉迟宗恨不得立刻打死这个丢人现眼的东西算了。
玄奘法师看着洪道闹了半日,淡淡说出两个字:”绯樱。“
尉迟洪道立刻消停了。
他抬头看着玄奘,已经太久没有听到这两个字了,已经太久没有敢想起那个影子了。洪道双唇哆嗦着问:”你是谁?你怎么知道。。”
法师双手合十:”阿弥陀佛,贫僧玄奘。“顿了顿,法师又道:”入我佛门,便知原委“
说罢拂袖而去,尉迟恭急忙赶上送法师回去。尉迟洪道呆呆愣愣的,也跟自家爹走了。
腊月十五,玄奘法师亲点弟子尉迟洪道出家。
长安城又炸了锅。不为别的,就因为尉迟小公子实在能折腾。为了不出家闹了这半个月,眼看不成事,最后跟圣上提条件,要求带一车酒、一车肉和一车美女出家。否则抵死不去,玄奘法师首肯,圣上也只得应允。
于是这一天,全长安的百姓都不干活了,统统聚集到弘福寺门口等着看那三车公子怎么出家。一时间人山人海,有小贩还居然开始卖起了花生。
远远有人发一声喊:”来了!“
就见远处一行车队踏着烟尘渐渐驶来,那三架大车满满当当,可不就是装的酒肉美女。百姓哄然,嬉笑摇头什么反应都有。
队伍头前骑马的尉迟恭脸都红透了,心里把长孙无忌个老贼骂了个狗血喷头,送侄子出家的差事谁干不行,偏就他假惺惺地把自己给派了来。唉。。。晚节不保啊。。。
旁边骑在马上的尉迟洪道就很淡定,他压根就不想出家。虽然玄奘用绯樱的名字引诱过他,但是他根本就不愿意再想起那个妖女。少年人情窦初开时受的伤,哪有那么容易就平复。
所以他提出苛刻的条件,要带三车俗物。佛门净土,他就不信玄奘真有那么大心胸容得下酒肉色欲这些红尘之物。
然而眼看弘福寺的山门越来越近,玄奘还是没有动静,尉迟洪道有些发慌:要是他真容忍了这三大车怎么办?自己真的就要青灯古佛一辈子。不行,绝对不行,我得想个办法让他容不下我。
正当他胡思乱想之际,弘福寺一声晨钟传来”当~~~~“
洪道听得这一声,浑身一抖,顿觉心头清凉一半。回头看看那三车物件,长叹一声:”把肉带回去吧,我不要了“
第二声钟响”当~~~~“
洪道再开口:”把酒也带回去吧“
第三声钟响”当~~~“
洪道回头看着叔叔,在马上深深一揖:”小侄胡闹,给叔叔添麻烦了,还烦叔叔将女眷们也带回去。今后小侄用不着了。“
话音落地,正好行至弘福寺山门前。小沙弥迎出来见了礼,尉迟洪道对叔叔再一深揖:”小侄去也。“便头也不回的跟着小沙弥进了山门。
尉迟恭还没从这反转中醒过神来,就见那一车烟花女子嚎啕大哭,一个个下车要奔山门去夺人。他赶忙唤手下兵丁快快拦住了塞回车上送走。一时间门口鸡飞狗跳,看热闹的起哄的翻了天。
从此间起,尉迟洪道成了俗家名姓。玄奘法师高徒法名”窥基“。
转眼已是来年春天,樱花季节。
绯霜在骊山别院熬过了天罚。
那几年里,她周身血液翻涌,皮脱肉烂,一身靠吃活物得来的血肉尽数脱落,最后只剩得一缕残魂附在白骨上。李生不忍,唤来北海水君相助,度给她百年修为,又带她清心修炼。这年春上绯霜才勉强能化为人形。
掐指一算,与洪道最后那一面已过去6年。不知他现在是个什么样子,更高了,也更壮了吧。绯霜一边对着池中水面梳头一面打算今晚就进城去找他。
李生在水里翻个白眼:”你可真是一天都等不得啊,吃了这几年苦。刚成型就要去找意中人。“
绯霜把发髻挽好,嬉皮笑脸地对他:”你自己还不是天天要和北海水君谈风论月的,我看了这么久的戏,也该自己粉墨上场了。“
李生尾巴一摆游走了:”懒得理你,人家不忘了你就不错了,还做梦白头偕老呢。。。。“
是夜,绯霜趁月色夜飘至长安。她在尉迟府里来回找了几次都没发现洪道的影子,正纳闷呢,听得两个家丁聊天。
一个说:”你说咱家大公子这一出家,过年都显得府上冷清不少“
另一个叹气:”可不是嘛,玄奘法师也是,放着那么多高僧不收,偏偏收咱家少爷为徒。也不知道洪道少爷受不受得了。。。“
绯霜听得洪道的名字,五雷轰顶一般,险些掉下来。
洪道出家了?!!
她转身上了大街,满城找弘福寺。终于,三更时分,绯霜站在了弘福寺院内。
由于是她现在是清修小妖,佛门并不拒她。绯霜挨个厢房扒着窗户看。最终在紧里头一间侧房里看到了魂牵梦绕的那个人。
洪道高了,也瘦了。一头长发全都没了,青青的头皮下面,那双漂亮的眼睛依然澄清。他身着一件宽大的赭色僧袍,盘膝在矮茶前奋笔疾书,大堆大堆的经书将他包围在当中,看上去是那么遥不可及。
绯霜双眼一片模糊,她在房中现了形,哽咽着喊了一声:”洪道。。“
洪道猛抬头,看见满眼含泪红衣女子立在眼前,登时人就木了。手中一哆嗦,婖饱了墨的笔啪嗒落在地下。
这一声响提醒了洪道,他哆嗦着双手合十冲绯霜一礼:”阿弥陀佛,贫僧窥基。“
绯霜骂一句混蛋,冲过来揪着窥基嚎啕大哭:”你这个笨蛋!你为什么要出家!你为什么不等我!!你说了你不会放我一个人在世上的!“
窥基再清醒过来,已经将绯霜抱得紧紧的。他轻轻推开痛哭的女子:”你已经有心上人,又何必再来与我纠缠“
绯霜气急:”什么心上人,那是李生!池子里的锦鲤成精,他是个断袖,自有北海水君两情相悦。我们俩只是在一起玩耍而已,哪里来的心上人!“
窥基瞠目结舌:”断。。断袖?那当初你干嘛不跟我解释还赶我走?“
绯霜退后一步站定,双目泪珠不断:”我本草木成精,走的是吞吃血肉的歪道才能迅速成人形。像我这样的妖,如果和你在一起就是害了你。那一日你说要娶我为妻,让我下了重修的决心。于是我断了血食,裂皮剜肉重新清修。你去那一日,正是我开始皮肉掉落的时候,那副模样怎么能给你看见??“她泣不成声:”我重修了这几年,又得李生和水君二人相助,才能幻化成人形。没想到,等我成人,你已经。。你就出家了。。。你这个混蛋。。你骗人。。“
灯火昏暗,红衣少女凄凄垂泪,窥基被哭得心神俱乱,茫然中觉得一切都不该是这样,又觉得一切都是命数。正满头乱绪,就听得佛号连连,一人推门而至。
两人向门口看去,玄奘法师头戴五佛冠,身着袈裟,宝相庄严立在门前。
窥基顶礼:”师父。。。“绯霜却气得打颤:”就是你赚走了我的洪道?!“
玄奘叹一声佛,缓缓道:”绯霜,我来度你了。“
绯霜倒退两步:”你。。。你认得我??“
法师微微点头:”百年前,那个为你取名的苦修僧人就是我。前生我曾发愿,今世必来度你。可还记得?“
窥基听到这里,突觉心头剧痛,一跤跌在地上昏将过去。绯霜急忙上前探看,玄奘伸手拦住了她。
绯霜要恼,法师也不说话,手在窥基前额拂过,赫然一个佛印出现在窥基眉间。
绯霜讶然:”这是什么?“
玄奘叹一声:”天道循环,窥基前世,乃是你吞吃的第一个人。自那时起,他就带上了这个印锁。不管转世多少次,他终究要遇到你,发肤血肉之债,纵使千年过去,你也须得还他。否则轮回不破,佛印不消,他还会再坠六道轮回受苦。“
法师将窥基抱于榻上,回首看向呆若木鸡的少女:”还他,此债一笔勾销。他此生能长侍佛旁修得圆满。不还他,你自可离去,逍遥人间,可窥基的阳寿就会终结在你离去那一刻。然后重回六道轮回受苦。“
法师定定看向绯霜:“救与不救,全在你。”
绯霜愣了半晌,扬天大笑,笑得涕泗滂沱。半响,她缓缓转头看向玄奘:“法师,你前生的经还没有给我讲完,再给我讲一段可好?”
玄奘双手合十应允。
大唐贞观二十年春末,深夜四更天,弘福寺内。
玄奘法师佛冠袈裟,正襟打坐在殿前高台之上。老法师手比佛印,娓娓道来。那释迦摩尼如何参透生老病死苦,那观世音菩萨如何观其声音示现,那地藏王菩萨如何发愿誓不成佛,八部众如何发得无上正等正觉。。。。
高台下,绯霜缓缓起舞,长发飞散,衣袂翩然。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起手,旋转,一招一步宛若飞天
“一切有如法,如梦幻泡影”
踏步,折腰,进退之间洁如明镜
“如露亦如电,应做如是观”
飘摇闭月,流风回雪,绯霜急速旋转,火红的衣裙四散绽开,犹如一团魅极的焰火。佛号声声,她越转越快,在玄奘最后一声佛号发出之时,绯霜将自己化为一团漫天的花雨。
玫红色的樱花雨笼罩了整个长安城,绯霜化了自己所有的修为,消失的最后一刻,她回头看向玄奘:“法师,谢了。”
玄奘稽首:“阿弥陀佛,去吧。冤业已解。”
第二天,窥基醒来,已是什么都不记得。
玄奘法师什么都没说,只在早课结束后,递给窥基一小根樱花枝条。
“师父,这是。。。?”窥基不解
玄奘念声佛:“寻一处妥当的地方,种下它吧。”
大唐贞观二十二年,窥基随玄奘法师迁入长安大慈恩寺内译经。
九年间,窥基助玄奘法师共译成《成唯识论》十卷、《辨中边论颂》一卷、《辨中边论》三卷、《唯识二十论》一卷、《异部宗轮论》一卷、《阿毗达磨界身足论》三卷。
自此窥基法师名动神州。
也就是那时起,大慈恩寺内多了一课樱花树,每年二月早春料峭之时,便会有樱雨飘舞。
妖便是妖,逍遥自在无扰
人却贪心,富贵红尘都要
可叹那,天道昭昭循环报
便是她,韶华枝头春意闹
也终有,荼靡开尽离散了
阿弥陀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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