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翻书读到柳宗元的《封建论》(收录于《柳河东集》),想到这篇短文曾是高中历史题中令人头皮发麻的材料,陡然间来了兴趣,想读个究竟。

读毕颇有感触,准备作一小文。不料在知网检索,竟发现魏晋南北朝史研究的大学者——北大历史系周一良先生已经做过精要的史学分析了(详见周一良:《读柳宗元的〈封建论〉》),不禁感叹先生涉猎广泛,治学功力之深厚,晚辈在此就不班门弄斧了。故而,下文仅就根据自己读《封建论》和周先生论文,谈谈自己的感悟和收获。


周先生首先即发现,历代史官对秦始皇多持贬低、批评的态度,而柳宗元却恰恰相反,柳氏认为秦代首次废封建设郡县,建立中央集权,肯定始皇帝在这一方面的历史贡献。

值得注意的是,周先生在注释里特别指出,“这里的‘封建’是旧史书上的术语,指象西周以至春秋战国那样分封诸侯,各自建立独立王国的制度,柳宗元《封建论》即指此。不是Marxism所指的地主霸占土地剥削农民的封建生产关系”。“封建”原本是中国自有词,而非舶来品,《左传》有云“封建亲戚,以藩屏周”即位例证。近代以前“封建”一词不存在歧义,后来问题出在外国 feudal (形容词,意为封建的、领地的)进入中国,竟然被翻译成“封建”。其实仔细考虑,这完全是两个概念,中国典籍中的“封建”讲的是西周到春秋战国的分封制,而舶来品“封建”讲得是西欧领主给封臣授予土地,实行采邑制……这个讲起来,其实能写一本书。不过已有学者做过研究了,有兴趣的可以参看武汉大学冯天瑜先生的《封建考论》,对此问题探讨得很深入,笔者非常崇敬冯先生。


回到正题:周一良先生读《封建论》。周先生据《封建论》认为始皇帝作为新兴的地主阶级的代表,他尊崇法家学说是为防止业已奔溃的奴隶制复辟,进而维护和巩固适应适合生产力发展和社会进步的封建地主制(注意这个就是我们最为熟知的“Marxism所指的地主霸占土地剥削农民的封建生产关系”的封建制),这是具有进步意义的。
柳宗元认为分封诸侯、世代世袭之后分裂独立,这非圣人意,而是一种客观的“势”,而秦能顺应时势,废封建立郡县,周先生指出柳氏的这一看法是值得肯定的。周先生又联系柳宗元处于八九世纪之交,他作《封建论》不是单单论“封建”,其真正用意是以史论政,借着对西周至春秋战国分封制的考察,向当朝顺宗表达自己的政治态度:彻底解决藩镇尾大不掉问题就应该沿袭秦制,由中央节制地方武将。故而,周先生认为柳宗元看似在讨论历史实际上是在讨论当朝时政,表达自己的政治隐忧。不过,我在这里想补充一点的是,藩镇问题是和中晚唐整个政局交织在一起的,其出现并非偶然,而是周边契丹、吐蕃等少数民族崛起,向李唐王朝渗透的客观事实,若想彻底解决藩镇问题或许没有柳宗元所想实行秦制那么轻松,甚至可以说很难得以解决。中晚唐藩镇这一方面,学界研究汗牛充栋,近年复旦大学仇鹿鸣老师这方面研究颇有新意,有兴趣的可以找来相关论著、论文读读。


周先生认为,秦统一中国的意义是深远的,而柳宗元对秦废除“封建”实行郡县的评价也是正确的。此外,他对柳宗元谋求革新,在顺宗时期参与改革、反对宦官掌权等事件的评价也是很高的。周先生认为王安石是坚定的改革派(不过,对此我是存疑的),王安石也对主张革新的柳宗元表示了敬意,周先生对二人这种改革精神都给予了较高评价。
总的来说,周一良先生对柳宗元及其《封建论》的评价很高,尤其推崇柳氏反映在《封建论》和永贞革新中的革新精神。愚以为,周先生所论是当时政治形势使然,但仍然有很高的学术价值,今人读来颇受启发。不过在21世纪的今天,史学研究不论是材料、方法、理论都有了新突破,在周先生的基础上在做研究,定能有更多的成果。
参考文献:
周一良:《读柳宗元的〈封建论〉》
刘后滨,张耐冬、张雨等编著:《中国传统政治文化经典文选》,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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