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智弘和尚
李天水没有等太久,他话音方落,“萨尔”便飞回来了。
那只鹰自对崖滑翔而来,好似一片漆黑而锋利的刀刃,划破雨幕,眨眼便至石台上空。却未抖动一片翅羽,仿佛对箭簇一般的暴雨毫不在意,极骄傲又极矫健,盘旋了一圈,向着达奚云的毯子飞了过去。
李天水的眼睛一亮,那鹰方自对面高崖上滑过来的一刹那,他已看清鹰爪子上抓着一物,竟似是条绳索。
待那鹰掠过石台上空,便看得更清晰了。确实是一条粗绳,一条一端系着铁钩子的粗绳索。很像数日前众人下井时脚踩的那种钩子。
“当啷”一声,铁钩子坠落在地上,那鹰停在了达奚云的羊毛毯上,便凝立不动,任凭豆大的雨点击打在羽翼上。
障泥与毛毯涌了过来,将达奚云围在中央,他的面上现出得意之色。
李天水第一回见识这只鹰,他瞬也不瞬地看着它。那鹰竟也直勾勾地盯住了李天水。看着那对鹰目,李天水忽觉心中发瘆,鹰目是绿色的,泛着惨碧的光。他想起草原上的汉人们管这种鹰叫胡鹰,胡人们则说它们是鹰中的魔鬼。此刻他觉得那惨碧的眼光里,正藏着股摄魂夺魄的神秘力量。
李天水定了定神,鹰下的达奚云瞪了他一眼,“啪”的一声开启了铁笼子。那鹰应声振翅,自毯上一闪,便掠入铁笼子内,竟比眨眼还快,近侧的米娜低呼着退了两步。
与米娜掩于同一片毛毯下的杜巨源却盯住了地上的钩索,顺着绳索看过去,那绳索极长,自对崖被“萨尔”一路抓了过来,荡在两崖之间,溪谷之上,另一头隔着雨幕,似没入了对崖上的岩巉中。看了一刻,他转向王玄策,目中闪着光,“有用,很有用。”
王玄策点点头,凝眉思索着道:“只不知对面那头,是否也是个铁钩子,而且已牢牢钩定。”
“铆定了,”李天水忽开口道,“那鹰子飞来的时候,我见另一端的绳索吃上力了。”
王玄策皱了眉,又转向达奚云,“你的‘萨尔’,还会钩住山岩么?”
达奚云摇了摇头,好像不知该如何回答,想了一会儿,便道:“‘萨尔’的本事,并非全是我教它的,有些令我亦很惊讶!”
“但是那头却不一定是被钩住的。”李天水忽然缓缓道,“也有可能另一头,并没有钩子,却是被拴紧在了突出的岩块或枝头。”
“你的意思是?”王玄策的目光掠了过来。
“对崖上或许有人,或许就在那私驿里。”
王玄策将目光越向雨幕后,缓缓道:“但我并未看见对面山崖上,现出人影。”
“至少这铁钩子,必是系于人手,”始终在静听的智弘,此刻忽然开口道,“对面的人将钩子抛过来,出了隧道的人钩定了山岩上的缝隙,便搭了一条绳桥,过了绳桥,便可通向那‘天山达坂’,那私驿便是处中转站。只因是高昌王族的秘密通道,便连康居延也未必知晓。”
“法师之推论,合情合理,”杜巨源大声赞道,顿了顿,眼眸一转,道,“只是这绳桥,该如何走过?”
“若能钩得牢固,自可援绳而过。”智弘微笑道。
“万一脱钩而出,或是对面那段脱落,或绳索撑不住分量断裂了呢?”
“万事无常,只可一试,”智弘一笑,又道,“岂不闻‘人是一座桥梁,而非目的’么?”
“那么马呢?”李天水忽然抬了眼,突兀地问道。
杜巨源听得一愣,智弘却又笑了,“也许马也是一座桥梁。”
“我有个请求,”李天水平静地看着智弘,“律师可会念诵经文?”
“小僧方才也已在毯下诵过一遍《往生咒》,”智弘看着李天水,叹了口气,“过去后,小僧将再为那匹马念诵百遍。”
“多谢律师。”李天水双手合十,躬了躬身。智弘回礼,自毯下站起,不知自何处取出一把方便铲,便向那钩索走了过去。
“你欲先过去么?”王玄策眉梢一跳,盯着他道。
“正是。”雨幕中智弘转过头,温静地一笑。
※ ※ ※
石台表面覆了层生土,虽然早已裂出无数条罅隙,但已被这暴雨冲刷松软。智弘找了许久,方在台地边缘将铁钩钩了进去。那是一处坚硬的岩壁,布满了一个个风蚀出的孔洞缝隙。钩子探入其中一个缝隙,“咔”的一声,恰能挂住。智弘又以方便铲拍向铁钩,“啪啪啪啪”,拍了许久,钩子方尽没入缝中。智弘用尽全力向外一扯,绳索发出了“呲呲”声,钩子未脱出半分。智弘便看向了连接两崖的长绳。
暴雨中长绳略向下垂,其下六七尺是仍在不断上涨的溪流。幸而风势已弱,绳索只是微微摇晃。
王玄策目光一凝,注视着智弘道:“你要走过去?”
智弘收起了铲子,点点头。
“你有几分把握?”王玄策的嗓子有些发涩。
“此刻这情势,最多七分。”智弘一动未动,面相愈发沉凝。
“云郎那里,有铁杆。”王玄策话音方落,便听“嚓”的一声,达奚云已抽将一根铁笼杆子抽了出来。
智弘却摇了摇头,“铁杆子太沉,压手,反而不好。”
王玄策方待再说,智弘回过头微笑道:“王公切勿再言,智弘已预备停当。”
王玄策居然真的不说话了,却听杜巨源忽道:“律师会游水么?”
“素不识水性。”
“律师若有不慎,下面水流虽急,我与米娜亦至少有三四分把握,将你捞上对崖。”杜巨源勉强笑了笑。
“先谢过杜郎。”智弘双掌合十,躬了躬身,便稳稳地向崖边绳索行去。
李天水忽然发现这个文雅温静的智弘律师,已进入了另一种状态。
他在暴雨中走向悬于崖间的绳索,却像是在春风里走向一条的平直大道,每跨出一步,皆是沉静从容,自然而然,绝没有一丝犹疑。
他仿佛已忘记了心内的恐惧与身外的一切,已心无旁骛。也许也已经忘了自己。
智弘双脚悬空踏上绳索的一刹那,李天水看见身侧的米娜捂住了口鼻。但他知道智弘一定走得过去。他忽然觉得,智弘在踏上绳索的时候,就已经走过去了。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