嘀嗒的时钟在医院的角落里敲着慢板，那死寂的节奏有如李医生多年来从医的光景，素然无味。忽然噹的一声，原来零时零分了，在这沉寂的医院造成了迴响，宛如刚才王伯的一句话，在李医生心中掀起了一阵不可遏抑的思绪......
李医生成为医院老人科的主诊医生已有十载。曾经，他怀着悬壶济世的胸怀；曾经，他抱有普济万民的热血；曾经，他心怀拯救生命的使命。然而，多年来在这生死流转的地方工作，那曾烧成熊熊烈火的工作热诚已被一次又一次的经历扑灭。回忆中的自己，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当他竭尽所能帮助病人，换来的竟是病人的破口怒骂。多少次，他拿着长而尖的针走近病人，他们的眼神瞬间变得凌厉怨恨，彷彿把他当作怪物或坏人似的。他只不过是小心翼翼地把针刺进病人的肌肤，却总是激发他们连珠炮发的斥骂：“你弄得我很疼啊！真沒良心！怎么老来还要被你这班医生折磨我！”这一句又一句的指责，尽管已耳熟能详，却俨如手上那根尖锐的针，一次又一次狠狠地刺进心坎里。难道为他们打针、插喉、插尿管是为了弄疼他们吗？怎么一心一意希望救助他们，非但不能换取其感激之情，反而变为被怨恨的对象呢？
久而久之，屡次的气馁化为磨砂纸，渐渐把他的热血磨平。
当他尽心尽力拯救病人的性命，换来的竟是一个个熘走的生命。老人科病房的病人，大多已到风烛残年，生命一秒一秒倒数着，作为主诊医生大多数时候也是束手无策的。犹记得曾有一位病人叫陈婆婆，她因急性肺炎被送进来医院，眼看着她在住院的两星期渐渐变得瘦骨嶙峋，两颊下陷成两个黑洞，他只能为她尝试不同药方，盼望她的病情有所好转。然而，她的病情偏偏急转直下，甚至出现并发脓胸，不到第三个星期，就被无情的命运带离了人间。
“你身为医生不是拯救生命的吗？怎么我母亲仍会逝世......你不是有能力救她的吗......”陈婆婆的女儿紧紧扯着他的医生袍，哭不成声。她的嚎哭与责骂声，充斥李医生的心房，他不禁暗忖：我的确是一位医生，但为何面对病人生死竟是如此无力？究竟我工作的意义是为了什么呢？
渐渐地，他发现医生根本沒有起死回生的能力。他心中那曾燃烧得旺盛的工作热诚已彻底扑灭，取而代之的是无数的自我质疑。如是者，他的行医生活变得麻木不仁，每天的医疗程序彷佛已成为一出肥皂剧，每天上演着差不多的剧情，不过是剧中的人物不断更换交替罢了。这样的生活维持了数年，直到听到王伯的一句话。
王伯因为肝衰竭进院了，他的头发有如罩了一层白霜，他蜡黄的脸上满布皱纹，宛如他一波三折的往事。看他瘦削的身躯就像一条将折未折的晾衣竹，手上爬了一条条有如蚯蚓的血管，李医生便心知肚明，王伯又是他剧中的另一名过客，生命已几乎走到了尽头。
李医生依旧为王伯施药，不过只能短暂延迟他死亡的节奏，却未能扭转他快临去世的命运。有別于以往的病人，王伯卧病在床的数星期里，李医生从未见过有亲朋戚友探望他，他总是茕独一人，一言不发地卧在病床上。
有次李医生走近王伯，准备为他插上尿管，尽管过程疼痛难当，他脸上的笑容竟是丝毫不减。李医生实在大惑不解，他问：“王伯，不痛吗？”王伯轻轻摇头，气若游丝地回应：“你不过是为了病人好的嘛。”乍听之下，一股诧异涌上心头，原来他的苦衷是有人理解的。
随后，正如他所料，王伯的生命已走到尾声。李医生每天按时为他换药，只见王伯双眼不断下陷，眼睛还有好些血丝。为他的生死，李医生再次感到无力，再次体会自己的无能，再次感到无比的气馁。
“王伯，对不起，为了减轻你的痛苦，若你遇上突发情况，我们不会进行急救程序了，要是你同意，变签下这份同意书吧。”李医生低声说。王伯依旧面带笑容，丝毫没有流露一丝伤感或埋怨。李医生拍了拍王伯那青筋暴现的手，不禁深深叹了一口气。
王伯说：“谢谢你使我最后这段人生路过得更好，这比起挽救我的生命，更为重要。”这一句话，忽然在他的心中掀起了无限的回响。原来，他无力救活王伯的生命，但却是陪伴病人最后一段路的人。
王伯的这一句话，顿时令李医生醒悟，其实医生没有起死回生的能力是不要紧的，或许，医生更大的意义，在于陪伴病人走过人生的最后一段路。医生不是神人，他们无法对抗命运，但至少能为病人活得好点。这句话，彷彿重新为他的工作赋予了新的意义及价值。
此刻，他站在医院内，听着时钟的嘀嗒，想起了这一句令他毕生难忘的话。时钟到了零时零分，一切归零，新的一天开始了，有如他的工作热诚，被重新燃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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