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隔壁床是一位年轻的女子,她来的较晚,是在母亲来后的第二天到的。
那一天,我背对着门口坐着,陪着母亲拉家常,全然不知后面床铺来了一个人。等我回头,发现床边坐着一个人,年轻的女人,大约四十左右的模样。静静地坐在那儿,不言不语,一动不动,似乎除了呼吸眨眼睛其它的都停止了,好像一尊雕像静静地蹲在床边上。
她静静地坐在那儿,如一湾潭水。她的丈夫黑黑的皮肤,带着黑框眼睛,也是非常的安静,安静的如同浓浓的夜色。我陡然没有讲话的欲望,嘴张着又不由的合上,如同被抛上岸的鱼儿。
医生来了,戴着一个听诊器,从后面听这女子的后背。低声说:“你的左面有水,需抽水,右面还可以。”又是一个生病的,我暗想。
她的头发好亮,没有一丝白发,人到四十的我竟养成了一个坏习惯,喜欢看人有没有白发。过一会儿,她躺在床上,身子蜷缩在一起,显得非常弱小,让人心里怜意丛生。
不知什么时候,她挂水了,侧着身子,头上盖着一个黄色的毛巾。微微露出点头皮,亮亮的光滑的头皮。我惊讶了,怎么,莫非……我心猛地被撞击了一下。余光扫过她的枕头,一个短的假发静静地躺在旁边,守候着它的主人。
我深深叹了口气,自从母亲进医院以来,叹气似乎成了常态。我会不由自主地叹气,从鼻腔深深地吸口气,使劲往肚子里压,然后再慢慢吐出来,好像男子抽烟喷吐烟雾一般。
过一会儿,亲朋好友来探望母亲,嘻嘻哈哈的声音如氧气一般充满了房间。她的丈夫来到了我们床边,我惊愕了,他欲言又止,扶了扶眼镜框,不好意思地说:“麻烦你们说话声音小一点,好吗?我老婆昨晚一夜没睡……”
我非常不好意思,是我们的不对,但他却说抱歉的话。我内疚的望向她,她还是侧卧着身子,身体似乎和床融合为一体,几乎看不到她的身体。
我们缄默了,病房里一片寂静,空气好像凝结在一起。
她丈夫轻声地把她喊醒,他也要喂她吃饭,虽然我不知为什么,但知道这样似乎对病人好。他一口一口轻轻地用汤勺喂她,她孩子一样听话的一口一口慢慢地吃。他不时拿毛巾擦擦她的额头,不是擦,是轻轻地蘸,一点点,像蜻蜓点水,似乎怕擦伤她娇嫩的皮肤。
吃完了饭,她依旧侧着身子斜躺在床上。她的丈夫坐在床边的凳子上,还是刚才的姿势,用自己宽大的手握着妻子弱小的手,似乎怕她一不小心就溜走似的。她因侧着身子,黄色的毛巾遮不住全部的头,露出耳朵上方一小块头皮,显得格外刺眼和揪心。
水挂的很快,她坐了起来,我不由得又偷偷多看了她一眼,端正的五官,只是面成菜色,像干枯了的白菜棒子。
母亲打破了压抑的宁静,“这位大姐,你这是看的什么病啊?”我很担心母亲的直截了当,害怕伤害了人家。
她很平静,似乎所有的情感都已被提前用完了,没有高兴也没有忧伤,只是波澜不惊的平静,像阳光般静静地流泻。她把身子转向母亲,她的丈夫这才把握住她的手松开,躺在床的另一头,双手放在脑后,看着天花板发呆。
她悠悠地说:“我这是卵巢癌。”声音很轻柔,没有悲伤,没有高兴。没等母亲接话,我立马问道:“你干嘛不去大城市看啊?这么大的病!”
她平静的看着我,说:“上海去过了。他们看过我的病之后,说还是回家吧!该吃吃,该喝喝,这病已经没有治疗的意义了!”
“我们回到家,但俺对象非要带我到市人民医院再看看,在市医院我越看越喘不开气。最后在我们农村小医院喝喝中药,心想随它去。但老先生推荐我到这家医院来看看。”
“唉!反正就这样了!随它吧!”看着她认命摊的样子。我坚定地告诉她,:“得这种病信念很重要,你不能放弃。我们单位有一个女的得了乳腺癌,最后扩散成骨癌,但是她乐观,坚信自己能战胜癌症。现在已经七年了,根本看不出是患癌症之人。信念、精神很重要。”
我又列举了几个战胜病魔的事例,但我感觉好苍白无力,有一种在雨里点火的感觉,期望和绝望的交织,让人的心沉到了海底。
她目光坚定地看着我,我就像撒谎的孩子,想躲避她试探的目光。她语气似乎比刚才坚定了一些,说:“就是,我就认为我不会死!”
我的心猛地一颤,“死亡”,一个多么遥远又陌生的词。她现在就活生生的、残忍的面对死亡的考验,她竟脱口而出,她是不是从检查出那一刻起,“死”字就一直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呢?
“孩子,别放弃,你看你对象对你多好,为了他好好儿活着!”母亲怜爱地说。
“就是的。记得到上海检查的那一天。结果出来了,医生让我先出去到楼底等。我等了半天,他还没下来,我就去楼上找他。我有一种不好的感觉。”
“上楼后看到他,我就随口一说,你不要我啦?接着俺对象没忍住一下子哭出声来,抱着头蹲坐着地上。”
“从去年十月份检查出来至今,他都是无微不至的照顾我。虽然家里没钱,但只要有一线希望他都带我去治。为了他和孩子我都要好好治疗,我感觉我不会死,我会活下去!”
第二次提到了“死”字。我不由得又深深叹了口气,虽然每一个人都会面临死亡,可是当死亡真正来临或者不期而至时,总会让人惊慌害怕。
为了转移话题,母亲问她今年多大了,几个孩子。
她今年四十二,比我小一岁,一个男孩子,今年二十二岁。
谈话期间,他的对象一直一动不动的躺在床上,好像睡着了一般。亦或者他在沉思着什么,他在想些什么呢?他能想些什么呢?命运和他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在猝不及防的情况下要收走他最爱的女人。
他起身,拿起粉红的小毛巾,擦擦女人脖子上的汗水。她想接过来自己擦,但我看到他把她的手轻轻拿掉,一手握着毛巾,一手握着她的手。
我和母亲望着这对夫妻,什么也没说,我们不想打破此刻的温馨。真希望他们能永远这样,他握着她的手永不分离。
我感觉喘不过气来,逃离了这充斥着医药味道的病房。走廊上人来人往,慢慢走着的病人,急步走着的医生和家属。
我又匆匆下楼,到了医院门口,阳光浓烈,明晃晃的光线逼人的眼。树稍在风中不停地抖动,左摆右晃,树叶被阳光照的发亮,如碎银子一般闪闪发光。我脑海中不断漂浮着那女子的假发和菜色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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