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大儒周敦颐的岳父名叫陆参,史载此人自幼读书,中过进士,为人有“淳古”之风。淳古到什么地步呢?《涑水记闻》里记载了他的几件趣闻。其中一件是说他中进士后,依照当时惯例外放担任县令。某天,衙役们抓到了一个盗贼,就捆得紧紧地押到衙门里准备审问。陆参见了心生怜悯,认为这个盗贼之所以犯案,乃是迫于饥寒,并非天性如此,于是下令放松捆缚。结果才过了一夜,盗贼就逃得无影无踪。手下人着急地向他汇报,他却怅怅然叹道:我心怀仁义待你,你却这样辜负我,下回再抓到你,看你还有什么脸见我。
还有一次,有人因为田产纠纷告到县衙。陆参看了状子以后,又冒出呆气来,提笔在状子后面写下判词:“汝不见虞、芮之事乎?”这打官司的不谙典故,只好拿了判词四下求教,依然无解。无奈只得再回来找他。这位陆大人本着将书呆子气进行到底的精神,提笔在判词后面续道:“嗟呼!一县之人,曾无深于《诗》者!”这里,官司政务都已经不再重要,重要的只有陆大人迂腐的即兴表演。结果自然是“人皆传以为笑。”后来还是多亏了当时的宰相蔡齐。后者听说地方上还有这么个活宝,赶紧将他调任进京,做了员外郎,不久又迁为史馆检讨。从此让陆参远离政务,专修国史。
孔子曾经说过:“好仁而不好学,其蔽也愚。” 陆参经纶满腹,道德水准也高,但是实在缺乏经世致用的政治才能。让他牧民理政,不过是个糊涂的庸官罢了。但若让他去修史著书,则是量才而用。蔡齐的做法,可谓知人善任。
读书和从政有关系么?自然是有的。《论语》中有句话,“仕而优则学,学而优则仕”。后来的大人们往往断章取义,拿了后半句哄孩子念书,一哄就是两千年。中国古代的选官制度,历来重视经学治国。春秋战国,百家争鸣,倒也纷繁并茂,不拘一格。到了汉代以后,儒学开始抬头,地方上举孝廉,中央选上计,再到陏唐开科取士,其实都跳不开经学的圈圈。科举制度最大的好处,就是在被统治阶层与统治阶层之间,始终留一个上升的通道,一丝出人头地的可能,正所谓“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也可以借此笼络下层民众,有利于社会安定。有了这样的社会风气,老祖宗们最大的理想,自然不是写十四行诗去勾引贵妇人,也不是驾着帆船去逛地球,或是躲进小楼思考宇宙,而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说得土一点,就是读好书,做大官,干大事。可理想固然美好,但现实往往落空。能在历史上真正拜相封候,建功立业的读书人,其实并不多见。翻开《资治通鉴》,也不见有李白和杜甫什么事。无怪乎唐人李贺要发牢骚说:“请君但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
欧阳修曾说:“文学止于润身,政事可以知物。”政治家自然要多读书,但是文学家要从政,也要从头学起。一句话,不但才学要好,更要能干。而能干来自于人情世故的历练,甚至可能来自天份。汉朝的薛宣父子同朝为官,做父亲的官声政绩很好,做儿子的却不行。有人就建议他教教儿子,薛宣笑笑说:“为官之道,以法令为师,向法令讨教就行了;至于能干不能干,自有天分,怎么能够学会呢?”可谓一语中的。
文人从政,最大的好处是明是非,知礼仪,但也不可避免地带来一些弊端。一是文艺气息浓了,自身容易理想化,浪漫化,比如李煜和宋徽宗这两个混账皇帝。二是文人相轻,容易起党争,比如唐代的牛党李党两帮败家臣子。宋朝是典型的文官政治,党争自然厉害。文人士大夫们分成几拨,轮流“坐庄”。你方唱罢我登场,城头变幻大王旗。象苏东坡这样的名士也纷纷卷入其中,带着一股没落的潇洒,终于从一个德才兼备的有志青年,混成一位落泊天涯的艺术家。
后世的王夫之对文人政治也颇多批评,在他的《读通鉴论》中就这样写道:
“若夫轼者……酒肉也,佚游也,情夺其性者久矣。宠禄也,祸福也,利胜其命者深矣。志役于雕虫之技,以耸天下而矜其慧。学不出于揣摩之术,以荧天下而仇其能。习于其父仪、秦、鞅、斯之邪说,遂欲以揽天下而生事于平康之世。”
这番话,几乎将在我心目中无比崇高伟大的文学家、书法家、美食家苏轼骂成一个祸国殃民的乱臣贼子。王夫之感于明亡之痛,对文人的清淡误国,党争倾轧自然深有感触,言语偏颇也在情理之中。其实,我倒是挺羡慕他们的,因为这些人尽管生前混得灰头土脸,死后却因为璀璨的辞章而为后人称道。至于那些政治家,反倒鲜有人记起了。
所以我觉得,上帝爱一个人,就一定让他去搞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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