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第七回《薛媒婆说娶孟三儿 杨姑娘气骂张四舅》一回，我已经连续写了两小文以“舅权”一事为主旨论之。这种以文援史的做法，已在《张四未行之舅权》文前言明。今日回归文本，从文学角度，三论此一回。
我读《金瓶梅》晚，读金学研究之文字亦少。金学研究中，鲜有不提此一回的，但角度往往放在孟玉楼身上。对此回之主角，张、杨二位研究者少。这也难怪，因为通观全书，张、杨二人不过过程人物、边角背景人物而已。
杨姑娘还好，第七回出场后，杨姑娘认作孟玉楼的亲戚，屡屡到西门府中走动，直到第九十一回《孟玉楼爱嫁李衙内 李衙内怒打玉簪儿》叙其死亡，可畏有始有终[1]。然初了此一回，对其作正面描写外，其他回中只是作为故事中的背景，位于故事场景的边缘、角落，即或换个名字，对故事主线的发展丝毫没有影响，这是我说的边角人物。
张四比之杨姑娘逊多，整部小说，仅此第七回有之。他的出现纯粹为了整本书大情节的推进而设计，一旦完成使命，就退出故事。所以我说他们是过场人物。[2]
杨姑娘全书不见其名。“姑娘”乃今日“姑妈”“姑姑”之长辈称呼，非今日指年轻女性意。称呼“杨姑娘”者，是从孟玉楼亡夫杨宗锡而序。不知每次孟玉楼呼“姑娘”时，可曾忆及亡夫？又可曾思及，当日跟随花轿，送自己嫁入西门府，未成年之小叔子杨宗保？张竹坡评对《金瓶梅》中众妇女一一恶评，唯推孟玉楼，若出淤泥之清莲。其后之金学研究者，对此以多有议论。今我所在意者张、杨此二小人物，于孟氏点此已足。
张、杨二人中，杨姑娘之事，亦非今之所注目。我欲言者，乃张四也。
张四之为名，即一怪！
初看，“张四”，不过一代名。代名英文为 placeholder name，即此名称实际为占位符号，各种语言中都有此现象。然代名者，习惯上多固定之名讳。我国古代文学中，代名多为姓氏加数字。如“张三、李四、王五、赵六”等。尤其是“张三李四”，最为常见。姓氏与数字之搭配几乎固定，此处姓张不名三而名四，其实奇怪。
再一思考，即明白，“张四”非代名，乃排行也。回目中明明点出“张四舅”，正文之中孟玉楼也多次称其为“四舅”，可见此乃排行。
排行也有两种，一种以家族中男丁算，如诗人李白，杜甫称其为“李十二”；白居易称朋友为“刘十九”。其数字之大，以常理推测即知为族中排行。数字小者，如“大”，“二”等则多为亲兄弟。如武大、武二。张四如何排出，难以确定。
若说他是亲兄弟排行，那么此回中，所述为外甥争取利益之时，不见张大等其他兄弟出头，即不合理。若说为族中排行，对夫家亲舅，且非在舅家，而按族序称呼，亦少见也。以常理论，即或有多个舅舅，除却同时在场必得区分时外，有此等以排序呼舅舅的吗？我非民俗学家，于生活中，我未见由此者。此乃第一疑惑处。
以排行为名，小说中亦常事，或者全篇不出其正名，如武大者，此可接受；或者出其正名，其后正名与排行杂用者，如“武松”与“武二”，此亦合理。现在即以武松此一角色，我们看《金瓶梅》中如何使用“武松”与“武二”。
以绣像本系统为例，第一回前半回叙述“西门庆热结十兄弟”，结拜完成后，先是应伯爵对西门庆说起打死老虎的人：“这个人有名有姓，姓武名松，排行第二。”后西门庆与应伯爵、谢希大在临街一大酒楼上坐，看到打虎英雄游街，接入下半回。以骈体描写武松外貌后，即以第三人称开始叙述“这人不是别人，就是应伯爵说所阳谷县的武二郎。”之后文字，“武松”与“武二”，夹杂其间。
武松自称为：“我武二”“武二”。武大当面称呼之为“二哥”，叙于第三人听则曰：“我兄弟武二”“武二”。其他人称之为“武二”。
叙述其他事情的时候，如武松在衙门相关事情，第三人称用“武松”，叙述与《金瓶梅》中核心人物（潘、西门、王婆）交互时，第三人称用的时“武二”。基本上，凡是知道武松排行第二的人为视角者，称武二者多，武松者少。反之，如场景人物不知武松排行，则基本上只用武松。后之第七十八回武都头杀嫂祭兄时，王婆当面称武松为：“武二哥”，第三人称为“武松”。
此种叙述，非常活泼，从人物称呼，能看出视角变化，情形易位。但是在“张四”上，却出现了反常。
孟玉楼当面称呼张四为：“你老人家”“四舅”。杨姑娘称其为：“张四”。众邻舍称其为“老舅”。张四自称为：“张龙”。最特别的是叙述之第三人称，全用“张四”。
或者因张四只出现在次一会文字中，所以第三人称叙述不作变化？这一假设，对比同一回中，对杨姑娘的称呼，即知道难以成立。不说其他更远内容，即使张、杨二人对骂，如此紧张之段落中，杨姑娘的第三人称也是变化使用“姑娘”、“婆子”二称呼的。这就更加突出“张四”之怪异。尤其是张四自报“张龙”后，紧后一句之叙述，竟然也未改作“张龙”。以日常之写作经验，当不会如此。所以，现在“张四”一律到底，似乎乃作者有意为之。那么作者意图何在呢？不得其解。此乃第二疑惑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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