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浒传》中,对武大郎的形容为:“三寸丁,谷树皮”。对三寸丁的理解大家基本上没有什么歧义,唯独什么是谷树皮没有定案。因为树木名称中,没有谷树。唯有榖(gǔ)树,即今日之构树、楮树者。于是现在大家通常接受的说法是:榖与穀[1]形类,而被误刊,再简化为谷,就成了谷树皮了[2]。前些天,看到有人把“三寸丁谷树皮”以“三寸、丁谷、树皮”为断。且说“丁谷”乃外来语。汤超骏、朱玉麒以语言学、文献学等知识,证明系误读。
两位作者专家人士,其语言学知识,我不得而知,对其内容无从置喙。但是对这一问题,我也有自己的优势。我是北方人,乡虽不在清河,但对《水浒》《金瓶梅》中的方言读来却亲切无比的。比如“踅摸”此一词,如果不是从《金瓶梅》中看得,我一生亦不知如何写之。所以特特挑出此词,盖因这里有一段故事也。
当年参加一发小婚礼,发小的大学同学,笑谈安阳一老太与其打招呼“去哪儿踅(读若学)摸来者”。此一口语,我乡亦常言也。其时,我知其何意,但是不知何以写之。即读《金瓶梅》看到西门庆,从王婆家离开后,不久又“踅了来回来”,顿时忆起当日之语。
《水浒传》《金瓶梅》之中藏了太多吾乡方言。谷树皮之一词,显然为方言。但是我却从来没有听说过。所以倍觉怪异。于是查询网络,得到了前面提到的,现在被大家接受普遍接受之解释。但是这种解释是有问题。
首先,我们搞清楚,“谷树皮”形容什么的。按水浒传说法:
这武大郎身不满五尺,面目生得狰狞,头脑可笑,清河县人见他生得短矮,起他一个诨名,叫做“三寸丁谷树皮。”
- 《水浒传•第二十三回 王婆贪贿说风情 郓哥不忿闹茶肆》
“面目生得狰狞”,这是总体映象,非细节描写。凡观为丑陋而骇人者,皆可曰狰狞。若唐氏综合症等基因病患,其面貌或呆滞或比例失调,总与人不安之感。而皮肤疾病,如白癜风等,若其严重,且显于脸部,黑红白,斑斑驳驳,看来也是怕人。故“面目狰狞”,对锁定“谷树皮”,还是稍稍嫌泛。
那么再看《金瓶梅》的相关段落:
按下武松,单表武大。自从与兄弟分居之后,因时遭荒馑,搬移在清河县紫石街赁房居住。人见他为人懦弱,模様猥衰,起了他个浑名,叫做「三寸丁、谷树皮」。俗语言其身上粗糙,头脸窄狭故也。
-《金瓶梅词话•第一回 景阳冈武松打虎 潘金莲嫌夫卖风月》
这里就比较清楚了,“谷树皮”是形容其皮肤粗糙。
那么榖树之皮比之它树,更显粗糙吗?我看不见得啊,譬如,比起柏树,我看还光滑不少嘞!所以我认为“谷树皮”绝对不是榖树皮。榖树是造纸之材料,北方多有之,即至华东,华南亦不罕见。古代写字所用宣纸,即用榖树皮而造。联系明清民国读书人对宣纸之情感,如果谷树即此树木,没有可能不认知之道理。所以人们不作此联想,我怕,还是榖树皮的确算不得太粗糙的缘故吧。
榖树,现在有叫构树、楮(chǔ)树,于是我想可能不可能是榖楮皮呢?即榖楮合称,而榖、楮为单称。这种现象在汉语中是比较多见的,比如我们现在常说的“华夏”一词,华、夏,即同意而异读,合称意亦同[3]。
但是我乡方言,不见有以树皮形容皮肤粗糙之词汇,已如前述,那么可能不可能是因果倒置呢?即会不会是以榖楮皮来拟读方言呢?以此我想到我乡方言有“枯蹙”一词,表示皱。所以会不会原意为“皱皮肤”之“枯蹙皮”而写为榖楮皮,榖楮一变为榖树,再变为“谷树”,最后成为莫名其妙之“谷树皮”?
今日查《金瓶梅鉴赏词典》,“三寸丁,谷树皮”条,得如下内容:
另附一说,备考。三寸丁,棺材丁之别名,言武大头广、身矮、背偻。谷树皮乃“胡粟皮”之讹言。山东詈人黑麻者为“胡粟皮”。胡粟即红高粱,其皮又黑又麻山东读粟音如“许”,故小说作者或误“粟”作“树”。山东小曲有云:“簸箩箱的脸,胡粟皮的皮。”又云:“头戴胡粟皮,臀坐簸箩箱。”皆形容黑而麻者。见姚灵犀《瓶外危言·金瓶小札·补遗》。
姚灵犀先生和我的方向一致,皆从方言入手。不同者,姚以山东方言验之,我以吾乡之方言而推得。山东是否有“胡粟”之音,我询之山东籍同学,其回答为否定。此不足断必为无。然以其文所言,则小有矛盾。“粟”读如“粟”,则写为“树”容易理解。若山东人读粟若许,则写“粟”为树,若作者为山东人,似不太可能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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