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颉刚先生把小说、戏剧等文学作品,视为“杂史”[1]。这的确是研究历史的好方法。因为无论如何只要是记录,都是“常事不记”[2]的。小说的为了推动故事的进展,不得意而作的环境描写,无意间就保留了许多的平日视为“常事”而不记的事物。这是历史向文学寻求帮助。
反过来,文学研究跳出文学的圈子,也可以从历史学、人类学中获取的新启发。今天读得一段关于壮族婚俗的介绍:
“夜婚”实为远古抢婚习俗之象征性残余;“产翁”实为父系向母系争夺子女所有权;又如“舅权”为母系制原始社会的直接遗俗;再如“姑舅表婚”实为远古族外婚的遗风;还如近亲堂兄妹通婚实际上竟是远古血缘婚制的残迹了;再加上远古群婚制的“一点朦胧的记忆”(恩格斯语)之歌墟,可以说,壮族民俗中,至今尚保留了在人类历史上存在过的所有婚姻家庭形式之遗迹。
以顾颉刚先生之意见,母系社会,权利也是掌握在男性手中,只是握权者为舅舅而非父亲而已[3]。远古情形不论,舅权在我汉族之现代还有留存。只是极其微弱而已。行“舅权”之事,见诸文字者,吾不知其有无,然《金瓶梅》第七回《薛媒婆说娶孟三儿 杨姑娘气骂张四舅》。实乃张四行“舅权”未得也。
这一会故事写的是孟玉楼再樵西门庆。事先,西门庆谋求孟玉楼前夫之姑——杨姑娘——支持,以对抗其前夫之母舅张四之阻挠。
笑笑生虽讽刺张、杨二人各怀鬼胎,然实对杨姑娘稍稍有所偏爱。第一,书中明说“他母舅张四,倚着他小外甥杨宗保,要图留妇人东西”,而不见有对等之对杨姑妈若画外音之说书人批评。第二,事实之发展,杨姑娘胜。以此两点,我见出笑笑生有所偏。
这就有一个问题,笑笑生何以作此安排呢?是否杨姑娘在对外甥媳妇再樵一事上,更有发言权呢?让我们看看当日二人是如何主张自己的权力的:
张四先开言说:“列位高邻听着:大娘子在这里,不该我张龙说,(1)你家男子汉杨宗锡与你这小叔杨宗保,都是我甥。今日不幸大外甥死了,空挣一场钱。有人主张着你,这也罢了。(2)争奈第二个外甥杨宗保年幼,一个业障都在我身上。(3)他是你男子汉一母同胞所生,莫不家当没他的份儿?今日对着列位高邻在这里,只把你箱笼打开,眼同众人看一看,有东西没东西,大家见个明白。”
(杨)姑娘开口道:“列位高邻在上,(a)我是他是亲姑娘,又不隔从,莫不没我说处?死了的也是侄儿,活着的也是侄儿,十个指头咬着都疼。如今休说他男子汉手里没钱,(b)他就有十万两银子,你只好看他一眼罢了。(c)他身边又无出,少女嫩妇的,你拦着不教他嫁人做什么?”众街邻高声道:“姑娘见得有理!”
以上两段引文,是双方摆出自己的主张依据。其中黑体是实质、关键所在。先看杨姑娘的,(a)句不过是强调自己与事主杨宗锡的亲缘关系而已。此一点上,以男性血缘为贵之古代观念论,或者稍稍胜于张四。张四(1)句也讲亲缘关系,此是杨姑娘说舌唯一有物处。若以今日之生物学知识观之,实未见杨姑娘有胜于张四者。即以传统观念言,若后文张四之驳斥“女生外向”,若以张四异姓而斥其无权过问,则杨姑娘于娘家之财产更无处置凭据。
实际杨姑娘何尝不知此?故她后面说“(c)他(指孟玉楼)身边又无出,少女嫩妇的,你拦着不教他嫁人做什么?”杨姑娘“你(指张四)只好看他(指的是家当)一眼罢了”之结论,有(c)句为支撑,看似有理,实际犯浑。她混同舅权与孟玉楼之嫁人权。
舅权是否包含外甥媳妇之再樵权,至明代或已有问题,故张四也说:“有人主张着你,这也罢了。”张四对孟玉楼之再嫁无阻拦之意明白无疑。张四此处主动让步,因不欲于此等模糊地带纠缠,而欲行明确无误之舅权,即财产处置之权,俗语即分家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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