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葡萄小姐

   【01】

“就是单纯的看啊。看来来往往的人，看形形色色的脸，看熙熙攘攘的众生。”

葡萄小姐说这句话的时候正窝在沙发里，齐肩黑发埋进颈窝，留给人一个干净柔软的侧脸。

葡萄小姐喜欢看人，如果碰上下雨天那就更好了。她家里有一扇大大的落地窗，从外望出去是川流不息的马路和霓虹闪烁的夜晚。暖黄色的灯光静静地亮在角落，音箱里又放起了那首美丽而哀伤的《卡萨布莱卡》。

而我跟葡萄小姐的初见，就是在一个淫雨霏霏的夏季。

雨点噼噼啪啪的打在伞面上，一辆轿车飞掣而过，把路面的积水溅了我一身。我冲着轿车扬长而去的背影，边跳边骂，猛然一个不经意间，我看见了玻璃后面的葡萄小姐。

她靠着沙发，神情淡漠，齐肩黑发下的脸庞打扮的精心好看。初见的第一眼，我以为这是一个模特。我走过去隔着玻璃摸了摸她的脸，看见了她随着我的动作转动的眼珠。

“进来坐坐吧。”葡萄小姐拉开门，如是说。

我坐在葡萄小姐精致柔软的真皮沙发上惶惶不安，一动也不敢动。四周放着好几个书架，颜色古朴，一排排放整齐的书无声的陈列，有股厚重的经过岁月沉淀的味道钻进我的鼻子里。

葡萄小姐倚在饮料机旁，问我：“你要喝什么？咖啡吧。”

我点头。

葡萄小姐端给我一杯黑乎乎的咖啡，然后坐在我对面开始往里加料。先是一杯牛奶，然后是好几勺糖，最后往已经面目全非的咖啡里撒了几颗葡萄干，美其名曰：葡萄咖啡奶昔。

弥漫在空气里的有淡淡哀伤的歌曲被换成了周杰伦的《青花瓷》，葡萄小姐哼着“天青色等烟雨，而我在等你”冲我轻轻一笑，说：“你是我开业以来的第27个客人，顾客至上的道理我还是懂的。”

这家雨伞书店至少也开了两年了。我在一家花店做经理，每天上班的时候都会路过这家店。繁忙的生活节奏让我每天都上蹿下跳，而习惯了触手可及的信息生活又让我很少会坐下来捧一本书细细的看。

玻璃店门后面挂着一串银色的铃铛，铃铛下面坠着许多小木牌，正面反面都写满了各种各样的我看不懂的语言，后来在金山词霸的帮助下，我了解到它们的意思都是“打烊”。

在繁华的闹市区开一家从不开门的书店，我心想，葡萄小姐真是个怪人。

我裹着葡萄小姐给我的毯子，穿梭在打着微光的书架之间。我看了看书名，发现每本书都只有一本。

我挑了一本《韦小宝日记》，大学时候的古汉老师是个很有个性的老头，上课的时候教育我们，下课铃一打响，他就开始滔滔不绝口若悬河的讲课。

一次上课的时候，他对我们例行教育。他说自己最近在学校的图书馆看见了一本叫《韦小宝日记》的书，翻开一看整篇都是“啊啊啊啊啊”的无用的文字，叫我们不准去借。

葡萄小姐兴致勃勃地邀请我去她的二楼观光。她粉红色的裙子扫在楼梯上，像一个梦幻绮丽的故事。

我捡起地上一摞厚厚的白纸，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我眯眼瞧了两眼，其内容真是叫我面红心跳。

葡萄小姐晃晃悠悠的走过来，看了看，说：“这是我自己写的。”

“这么厚一摞，你都可以出书了。”我笑，出小黄书。

“出书就算了，自己写着玩玩的。我不是只写小黄书的。”葡萄小姐摩挲着下巴，说：“其实这得看天气，天气直接影响我的心情。晴天我就写言情，雨天我就写黑暗血腥的，不晴不雨天我就写小黄文。”

我看着葡萄小姐清清冷冷的眉眼，听着她不咸不淡的语气，发自内心的觉得这真是一个奇女子。

浓厚的乌云缝隙间投出一缕淡金色的阳光，我打开门，闻到了潮湿的水汽和湿濡的泥土的气息，像极了姥姥家藏着蝈蝈的露水草丛。

“把你的伞留下吧。”葡萄小姐双手环臂，“带一把新伞走。”

雨伞书店门口一左一右有两个伞娄，标着“new”和“old”。

“欢迎下次光临。”葡萄小姐如是道。

                  【02】

葡萄小姐爱吃葡萄，她可以听着树上知了不知疲倦的唱歌，然后抱着满满一碗大葡萄吃一整天。但是葡萄小姐不喜欢出门，我问她既然不出门干嘛要把自己打扮的这么齐整，她说我这是给自己看的。

作为一个在家里恨不得裸奔的女人，我表示不懂。

我轻门熟路的推开雨伞书店的门，左手拎着一袋子新鲜的葡萄，右手握着一束黄蔷薇。应葡萄小姐的的要求，每天我都要给她带一束花，品种不限，好看就行。

葡萄小姐乐颠颠的跑到二楼去洗葡萄，我听着空气中淡淡的忧伤的歌曲，对没有人情味的老板咬牙切齿。

“来吃盘葡萄吧。”

对于葡萄小姐来说，没有什么事一盘葡萄解决不了的，如果真的解决不了，那就再来一盘。

我瞧着一颗接着一颗往嘴里塞的葡萄小姐，好奇她吃多了牙真的不会酸嘛？

其实，葡萄小姐的牙口不好，而且还长智齿。

她抱着镜子一脸忧伤，一个劲地问我自己的脸是不是肿了，是不是不好看了。

我安慰她：“长智齿是代表你有智慧的表现，这是好事。”

拖了好几天，葡萄小姐才不情不愿的去医院拔牙。主治医生对她的牙啧啧称奇，领着她在整个科室转了一圈，逢人就赞美这颗牙完全不按规矩来，是颗特立独行的牙，这么有纪念意义的牙得留下来做个模型，供以后的病人瞻仰。

小小的云彩在中午酝酿出一场雨，打发晒太阳的小猫回家去。难得老板大发慈悲放我一天假，我一个人撑着一把小花伞在街上无所事事，没带伞的小情侣匆忙地找地方躲雨。而我找到了葡萄小姐。

葡萄小姐整个人小小的一只，粉红色裙子垂在地上，沾了些微的泥尘。她举着一把巨大无比的黑白格子雨伞，正吭哧吭哧地蹲在一边刨坑。

我大惊，问道：“你这是在干嘛呢？”

“埋葬，我的牙。纪念我逝去的智慧。”葡萄小姐继续刨坑，在店前的青草园里，做了一个小巧精致的坟包，如同她的人一样。

我忙过去把葡萄小姐扶起来，乖乖，双人伞？这把伞可真大。

微霰细雨很快就大了起来，落在人生上就是一个豆大的水印。我跟葡萄小姐手忙脚乱地把门口一盆翠蝶花搬进去。

我问：“明明天气不好你干嘛把它弄出来。”

葡萄小姐面不改色：“晒太阳，能晒一点是一点。”

店里虽然鲜少有人来，但由于葡萄小姐，总是乱七八糟。收拾完店里的杂务，我趴在水吧台上和葡萄小姐闲聊。问起那把伞时，我笑着打趣：“听说下雨天跟双人伞更配哦。”

葡萄小姐顿了顿，望向窗外立在门口的那把雨伞：“我买这么大的一把雨伞，不是为了和谁一起撑，而是不想淋湿自己，一滴也不行。”

窗外的雨滂沱，有人在等雨伞，有人在等天晴。可是，亲爱的葡萄小姐，你在等待什么呢？没有人知道。

看着谜一样的葡萄小姐，一切都不得而知。

  【03】

葡萄小姐视美如命，每次见到她，她不是在打扮就是在打扮的路上。

我已经可以面不改色的喝葡萄小姐独家秘制的葡萄咖啡奶昔了。其实，嚼着酸甜的葡萄干，你会感觉还蛮带劲的。

原先的禁书在我这里成了常客，外面雾蒙蒙的，我嗅着咖啡杯里诡异怪异的味道，再一次翻开了《韦小宝日记》。

我听着楼上地板发出的哒哒声，就知道葡萄小姐又开始了每日必备的换装秀。我记得这是我小时候最喜欢玩的游戏。

“Lolita！”

葡萄小姐穿着一件粉蓝色的蓬蓬裙，裙边镶了一圈白色的蕾丝，粉白色的长筒袜及膝，配着一双同样粉嫩的小皮鞋。她拎着裙角转了个圈，粉色长发的波浪发尾漾出优美的水花形状。

我翻书的指头坚僵在了第74页，真是做梦也想不到，向来气质清冷的葡萄小姐，会喜欢洛丽塔。

我呵呵干笑两声，点评道：“逼他伐（beautiful）。”

至此往后的一连几天，城市都浸泡在雨水里。难得的晴天，路过雨伞书店，葡萄小姐窝在店里写小黄书。我凑过去，好心的提醒道：“姑娘，今天是晴天。”

葡萄小姐挑着自己好看的眉梢，“我乐意。”

好好好，你长得好看你说的全对。

葡萄小姐捧着手机翻了翻：“你喜不喜欢看电影?”欧呦，难得她肯出门请我看电影，当然喜欢，我嗷嗷喜欢。

只是，葡萄小姐的笑点和泪点都奇高，并且特别喜欢吐槽。熄了灯的电影厅里坐满了人，大家端着橙汁抱着爆米花，兴致勃勃等《木乃伊二》开演。

埃及公主在电影里委实是有点惊悚吓人，特别是全身都刻满了咒语的那个场景，看得我汗毛倒竖，背后一阵阵的发凉。

葡萄小姐抓了一把爆米花塞进嘴里，道：“这女的身材挺好。”

影片的木乃伊复活以后，跟男主角展开了斗智斗勇的大战，其场面之激烈实在是让人热血沸腾。

葡萄小姐喝了一口橙汁，幽幽道：“几千年前的木乃伊居然会说英语？还说得这么好？”

我：“......”

你够了。

窗外是淅淅沥沥的雨，天色渐昏，汽车轧过路边积水溅暗红色的消防栓，五颜六色的广告牌将城市渲染的参差迷离。我趴在玻璃上，跟葡萄小姐大眼对小眼。

我说：“你干嘛呢？”

葡萄小姐收起她像便秘一样难受的表情，语气清冷：“我在表演。”

我笑：“你在演什么？”

“你有没有想过，其实这个世界也许就是一个巨大的玻璃球，我们都是被关在玻璃球里面的人，一举一动都能透过玻璃球能看的清清楚楚。”葡萄小姐理了理长发，凑过来附在我耳边说：“知道《楚门的世界》吗，我们都是被监视的人，在另一个地方，做着现场直播。”

不得不说，制造恐怖气氛，葡萄小姐确实是一把好手。

【04】            

十月的空气开始变得硬硬的，每天早上我路过雨伞书店的时候，都不得不去注意浮在空中的雾气。

在这样一个落叶归根的季节里，我得知了一件不得了的大事：原来葡萄小姐一直都在偷偷喜欢一个人。

我没想到，像她那么骄傲的人，也会喜欢一个人喜欢到了尘埃里。

我呼哧呼哧跑到店里，葡萄小姐正对着水吧台发呆。我凑过去，两个脑袋瓜挨到一起，泛着蓝光的手机屏幕上是一条喜气洋洋的彩信，男生和女生的头像无休止的咧嘴笑然后亲嘴。

葡萄小姐抬起头，眼角红红的，有点像她平日擦得眼影。

我说：“你哭了？”

葡萄小姐抱着我哽咽了两声，没说话。

关于葡萄小姐的过去，的确是一个谜。清冷寡淡的她并不温柔可人，却偶尔孩子气；她很少有朋友，所以活了这么大只有我愿意给她买葡萄；她的银行卡就快要空了，但她依旧经营者自己不开门只换伞的书店。

葡萄小姐称他是w先生。

葡萄小姐说他们是幼儿园同学，w先生从小就长得漂亮干净，身边拥簇着一大堆小朋友是常事。但葡萄小姐小时候却有点发育不良，一头黄毛永远乱糟糟的炸在头顶上，怎么压也压不下去。

于是，葡萄小姐看着漂亮的w先生，第一次产生了自卑感。

日子像水一样过去。眨眼，葡萄小姐就要上小学了，幸运的，她与w先生分到了一个班。

五六年级的学生总是喜欢找又弱又小的小孩子下手，葡萄小姐很不幸被他们盯上了。但是葡萄小姐谁也没有告诉，她学了跆拳道，而且很有天赋，是白带了。

w先生时机恰好的挡在葡萄小姐身前，抬腿就是一脚。葡萄小姐大惊，没想到他也是同道中人，就是不知道他跆拳道是几带，改天找时间可得跟好好切磋切磋。

那天落日的余辉撒在w先生干净白皙的侧脸上，像是镀上了一层柔软的釉，整个人看上去神圣不可侵犯。他转身向她微微一笑，你没事吧？

就是这么俗套有没新意，葡萄小姐跟别的女孩一样，暗恋了。

她经常借着表达他帮了她的感谢之机，给他送东西。或许是一只折的歪歪扭扭的千纸鹤，或许是一个攥在手心被捂化了的糖。看见葡萄小姐的身影，w先生就会意一笑，引来周遭一群人的哄笑。

葡萄小姐觉得，他一定知道她的心意。于是葡萄小姐开始没日没夜的写情书，从“我愿与你成双对”到“我的爱比夏花烂漫，比秋叶静美”再到“你是悬在天边的春阳，温暖热烈遥不可及，但我愿意永远追随着你，直到生命尽头。”

葡萄小姐讲到这里自己都笑了，说自己原来还这么肉麻过。

初中的时候，他们分开了。葡萄小姐动用自己的一切力量打探W先生的事。然后得知，他恋爱了，跟他们学校里最好看的那个女生。葡萄小姐看着镜子里的女孩，皮肤黑黑的，头发黄黄的，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

她难过的伤心了。

葡萄小姐坚持着打听w先生，从他有了女朋友的难过到他们分手的喜悦再到他又恋爱了又分手的麻木，她觉得，拜W先生所赐，没有什么能打击她了。

葡萄小姐就这么偷偷地守着w先生，一年又一年，没有太阳那样明亮伟大，只是在天黑时守候所有的等待。等待着朝阳升起，等待着夕阳落下。一往无前的虔诚姿态，就像檐下坠落的雪水，简单清澈，饱满丰盈。

那么无望，却又那么的，义无反顾。

【05】

时间挣脱手指，绵延出一个苍白的轮廓。

十二月的某一天，我像往常一样下班回家，路过葡萄小姐的雨伞书店。曾经干净的落地玻璃贴上了许多贴纸，叮叮当当响个不停的“打烊”木牌也被换了下来，我站在门口，怔了好久，想起葡萄小姐说的话。

她说：“十一月下旬我就要回青岛了。我开了两年书店，但只有27个客人，存折都要空啦，这么想想我可真失败。”

我笑说你的客人数量和你的年龄一样，佛说这都是缘分啊。

葡萄小姐双手捧着脸，优雅的波浪卷发把她包裹。店里的空调跳到了27度，她穿着那条粉红色的长裙，将她白皙的肩膀勾勒的过分好看。

“也是。”葡萄小姐点点头，“好久没见过北方的雪了，还怪想念的。”

我问她有什么打算。她眯着眼睛想了想，“喜帖都发了，我得去啊。我看着他们在雪地上留下一串长长的脚印，借以埋葬我籍籍无名的爱情。”

夕阳暖橙色的余光里，葡萄小姐的长睫毛被空调暖风吹得微微颤着，大红色的红唇揭出最伤感的底色和淤伤。

我打开了玉置浩二的《初恋》，男人沙哑的嗓音响彻在安静的房间里，冲淡了一贯单曲循环的《卡萨布莱卡》。

我说：“此时当有背景音乐。”

葡萄小姐回去的那天，诺大的候车厅只有她一个人穿着裙子，还是一条亮眼的粉色吊带纱裙。

我看着她走上飞机，寒风呼啸着卷起她长长的裙摆。葡萄小姐拎着她精致的小皮箱，除了自己，没有带走任何东西。她无视一旁的空姐，潇洒的扬起头发，对我说：“假如不在遇到你，祝你早、中、晚都安！”

我冲她挥手，亲爱的葡萄小姐啊，不要再把自己囚禁在W先生的玻璃球里了，像楚门一样，走吧。

天上又飘起了雪花，一片一片，落在我的毛线帽子上。我晃晃悠悠撑开从葡萄小姐那里继承的黑白格子伞，学着她的样子，在漫雪的街道上，看风把风吹走，灯把灯照亮。

亲爱的葡萄小姐，假如不在遇到你，也祝你早、中、晚都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