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时候被阿爹阿娘送去琅大人的药店当学徒,当年他们只觉得琅大人医术高超,悬壶济世,我若学得琅大人的医术,日后定能给家里盖三间大瓦房,让他们过上好日子。
只是谁也没想到,我最后竟会跟着琅大人在人世间游荡千年。
千年前琅大人在镇上开了这家药店,名为“弥生”,琅大人有次醉酒后跟我说,那是因为我们的药店,是为了要弥补凡人人生缺憾存在的。
那时,这里还只是间草棚子,晃晃悠悠地瘫在街角。
他也不管坐在对面的是人还是神魔,只要来到店里,谈妥价码,就给人看病开药。
后来琅大人也懒了,加之镇子上开起了西洋医院,越来越少人还会愿意来我们药店把脉问诊,喝一口苦药汤了。
店里的生意不景气,琅大人也乐得清闲,把铺面随手丢给我,自己整日逍遥快活。
阿鸾昨日回来报信,说琅大人会携客而归。
我有一瞬间莫名的晃神,想来能和阿琅同归的客人只有她了。
-------------
翟家三小姐是我少年时候唯一的朋友,那时候我跟着琅大人做学徒,几乎接触不到什么同龄人。
三小姐大我几岁,每每我去翟家送药,她都会同我说一些少女之间的玩闹话,这让我很是欢喜。
翟家曾经也是名门望族,琅大人说他家祖上出过大官老爷,几代当家都官至一品。
可惜到了翟婆婆这一代,翟家已经开始衰败了。
那时候我最喜欢去翟家送药,我少女时候模样生得好,嘴又甜,翟家婆婆见了我就会让下人拿一些零钱和点心给我。
翟婆婆过世前整日以泪洗面,两个纨绔儿子坐吃山空,日日盼着分家产,儿媳也不是省油的灯,妯娌之间明面上一团和气,转过头啐口唾沫骂一句臭婆娘。
琅大人虽几番叮嘱我一定要尽心医治,却无奈寿数天定。
我最后一次迈进翟家的大门,眼见着翟家的儿子儿媳撕打成一片,再无半分往日的雍容气度。
大少爷说自己是长房,理应继承家业。
二少爷伙同二少奶奶,仗着自家有儿子,奚落老大家生个闺女不该多分家产。
“钱是爹娘的,凭什么你要多分?”
两拨人像极了天桥下的乞丐,为了争抢一个干馒头,丑态百出。
那天的情形我记得清楚,管事婆婆紧紧地牵着我躲到一旁:“九儿,咱们站远些,他们打得凶,莫伤着你。”
我诺诺地应着,眼睛却忍不住往那边瞟。
去账房拿钱的路上,管事婆婆絮絮叨叨地同我说闲话:“我家这几个少爷,不得好啊,当年老爷病重,你也是晓得的,一分药钱也不肯出,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亲爹咽了气······
“这才多久,他们就容不下老太太了······就连老夫人多吃些肉都要被二少奶奶指桑骂槐数落半天,老太太走的时候,皮包骨哟······”
她抹了抹泪:“你别看这府邸气派,可说实在的这翟家不过剩个空架子罢了,一帮小畜生天天就惦记着那点儿祖业······
“这老太太刚过身,我家这两位少奶奶便把三小姐逐出府去了,说是三小姐已经许配了人家,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爹娘既然已经不在了,三小姐在没有继续留在府上的道理······”
我没仔细听她的话,想也知道,翻来覆去不过是那几句翟家的家丑,我只是担心三小姐。
琅大人也曾说过三小姐多年前许过人家,只是后来那家主事之人似乎犯了逆天之讳,一夕之间消失于人世,故而三小姐的婚事也就这么耽搁了下来。
她又同我说了许多,可我却什么也没听进去,满脑子都是昔日里三小姐给我糕点时笑眯眯的模样。
不晓得三小姐日后要如何过活。
琅大人常说我是个操心的命,明知三小姐的事与我毫无干系,可总是有些放心不下。
“大人,我回来了。”
跨进后院的时候,正看见琅大人坐在花架下和三小姐对坐饮茶,松树荫下的白猫瞟了我一眼,又闭上了眼睛。
“我怕是要在这儿打扰你们几日了。”
三小姐笑眼弯弯,娴静温婉,不失端庄,我竟莫名松了口气。
毕竟在这儿,我和琅大人多少能照顾她生活。
第三日清早,我便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
方才闪开一道门缝,木门就被几个大汉从外面大力推开。
为首的是翟家二少奶奶,往常在翟府遇见这位夫人,她还会顺手赏我几个铜板。
“九姑娘,我家三小姐是不是在这儿做客呢?”
二少奶奶笑得温和,可我却有些慌恐。
似乎是察觉到我的异样,二少奶奶放缓了语气:“是这样,前些日子家里出了变故,我家那口子脾气不好,跟三小姐说话重了些。”
说着,她推了一把身后的翟二少爷:“我早就说过,让你改改你的臭脾气,如今三妹一气之下离了家,你呀。”
二少奶奶佯装呵斥着自家相公,复又弯腰笑眯眯地对我说:“三小姐多日寻不见踪影,我们也实在着急的很,听人说三小姐在这儿做客,我们这是特地来接三小姐回家的。”
那样柔善的口吻,实在不像是个坏人,我几乎要忘记是她们将三小姐赶出家门。
小时候阿爹告诉我,看似温顺的狗咬起人来才最凶。
“三小姐不在······”
那女人脸上的笑有些挂不住,翟家大公子跟家丁使了个眼色,一个大汉抓起我就要往地上丢:“还给你这小蹄子脸了?”
“住手!”琅大人从后院走出,他在外人面前一向摆足了架子,气定神闲,四平八稳,今次却有些慌乱:“把人给我放下。”
翟大公子见了琅大人也不曾客气,微扬着下巴,满脸不屑。
“琅先生,你看这事儿闹的,都怪我家下人不懂事。”
二少奶奶笑得虚伪,就连我都看得出那笑脸背后藏着刀:“只是我小妹一个女子,住在琅先生这儿怕是多有不便。”
她慢悠悠地说完,朝拎着我的家丁使了个眼色:“快把九姑娘放下来,别吓着她。”
大汉将我重重的丢在地上,我刚喊了声疼,就被琅大人瞪了一眼:“还不快退下!”
我很少见他那样生气,答了声是,便跑回了后院。
庭院中,三小姐坐在花架下,透着阳光赏玩着一枚白色的玉环,安静的像一幅美人图。
“三小姐,二少奶奶他们来寻你了。”
她微微偏了偏头,却没有看向我。
我有些不知所措:“你······你快回房躲一躲······”
“不必了。”三小姐起身叹了口气:“他们既然寻到了此处,便是一定要抓我回去了,我能躲去何处?”
她最终还是被带回了翟府,我看着她的背影,眼睛莫名有些酸胀。
那日以后,我再也没见过三小姐。
街坊们聊天说翟家的两位公子把三小姐赶出家后,总觉得自己吃亏,合计着无论如何也要拿妹妹再捞上一笔,这才带上会说道的二少奶奶亲自接三小姐回府,谋划着把三小姐嫁去给哪个大官做继室。
后来,有人说,三小姐跟着一个书生私奔了······
也有人说,三小姐被她的两个兄长活活打死了······
外面风言风语传个不休,我趴在案几上描花样子,偷偷睇了眼琅大人,他没说话,眼睛看着窗外的花枝。
佛菩萨保佑,三小姐不要受什么委屈才好啊。
小半个月后的某个雨夜,我方铺好床铺,便听见门外有人敲门。
“是谁啊?”我站在门后,实在想不出这样恶劣的天气有谁会来访。
“我家公子想请琅大人帮忙制药。”
回话的人像是个没多大的少年。
“还请您明日再来吧,眼下大人已经歇息了。”
“劳烦姑娘告诉琅大人一声,就说珠玑巷的宋家后生特意前来拜见。”
另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
我从未听说过珠玑巷有个宋家,可到底是来拜访阿琅的客人。
我正犹豫着要不要去叫醒他,阿琅便已经披衣而至了:“九儿,此番是贵客临门。”
他亲自打开门闩,弯了弯身子:“是在下失礼,怠慢了公子。”
门外的白衣男子约莫二十七八岁,面容清俊,一身儒家书生气。
身边随行一十五六岁的青衣小童,小童低眉顺眼,甚是恭谨。
我瞧他主仆二人不曾撑伞,可鞋袜不染泥污,衣衫亦未着雨痕,实在稀罕得紧。
白衣公子见我一直盯着他,不仅没生气,反倒笑了:“阿琅家的小丫头真是可爱。”
他声音很好听,我红了红脸,紧张地躲在了琅大人身后。
“公子顶风冒雨而来,一路想是染上寒气。九儿,你亲自来为公子烹茶。”
我虽喊阿琅一声大人,但多年来他待我极好,洒扫煮茶这样的活计,他多是让我驱使人偶来做,我隐约猜到这位公子来历不凡。
“你我何须如此客气?今夜冒昧来访,倒是我失了礼数。”
白衣男子撩起衣袍在椅子上坐下,冲青衣小童递了个眼色,那小童立刻拉住我,甜甜一笑:“公子说了不用,你不必麻烦了。”
琅大人见状也没再多说什么,随即坐在宋公子身旁:“你想要什么样的药呢?”
“牵魂引。”
牵魂引是琅大人的独门秘术,我也有许多年不曾见过了,上次琅大人使用牵魂引还是奉了天子之召,帮他带回自缢而死的贵妃。
这位宋公子已然不是尘世之人,我不晓得他要牵谁的魂魄。
琅大人到没有十分意外,他只是咧开嘴角笑了笑:“你能给我什么呢?”
宋公子也笑:“除了我的元灵,我还有什么是阿琅看得上的?”
琅大人顿了顿,露出了无赖的笑:“你我相识百年,当真要我取你性命时,我竟下不了手。”
他挥手让阿鸾衔来一方木匣:“这枚丹药你且拿去,牵魂引的事,你我都须斟酌再三。”
宋公子那夜离去后,镇子上出了一些大事。
翟家嗜赌成性的大公子在赌场输光了家当,跑去饭馆买醉,却不慎跌下楼梯,摔成了痴傻,家中妻女整日啼哭。
二少爷和二少奶奶趁机占了祖产,将老大一家赶出翟家大院。
没过多久就听人说,翟家二少爷和二少奶奶的独子坠马摔成重伤。
二少爷吝啬,请了个便宜郎中,没成想庸医一剂药就要了他儿子的性命,听说,二少奶奶当场就疯了······
我在饭桌上把这些事讲给琅大人听时,他总是露出一副晦涩难懂的表情。
“明日你随我出门一趟。”
琅大人放下碗筷,拿起绢帕擦拭着嘴角:“记得早些起身。”
第二日是个灰蒙蒙的阴天,待到晌午我同琅大人走到翟家祖坟时,天空已经开始飘小雨了。
“宋公子,有些事我不愿插手,可是天地有序,万物有道,你须知这世间之事何为不可为。”
不知何处,宋公子撑一竹柄伞而至:“琅大人。”
他虚行一礼。
“那厉鬼的怨念竟已凶残至此,我若放任置之,岂非罪过?”
琅大人难得正经,我从未见过他那样认真又为难的神色:“收手吧。多年的修为,当真要为了她而折损干净么。”
“我心甘情愿。”宋公子一字一顿,有不容置疑的强势态度。
“她若神智清明,也愿意见你如此么?”
宋公子闭着眼睛,什么也没说,只是挥袖展示出一方幻境。
幻境里是那日翟家大少爷的债主逼到了家门口,二少爷和二少奶奶咬死了自己没钱,要大少爷自己想办法。
走投无路的大少爷恼羞成怒,一股子邪火无处倾泻,揪着三小姐的头发就要抵给债主还赌债,三小姐不依,红了眼的赌徒抓起三小姐就打,没几下,三小姐就昏了过去。
再醒来的时候,三小姐就遇见了宋公子。
琅大人长长地叹一口气,我抬头,看着竹伞下的宋公子轻轻笑开,他实在是个很好看的男人:“那时候,她其实也只剩一缕残念了······你的丹药替我护了她一时,却······”
他摊开掌心,一颗晶莹的灵魄温柔地包裹着三小姐,宋公子沉默了一会儿:“她那样善良的人啊,若不是太恨了,又怎会至此。”
阿琅的丹药自然天下无双,就算没有牵魂引,也护得了三小姐周全,只是三小姐的怨怼将丹药的灵力都化成了祸患。
如今丹药灵力尽散,三小姐连最后一丝幽魂也难保。
那一瞬间,宋公子似乎苍老了很多岁:“阿琅,牵魂引的事,你究竟,肯不肯帮我?”
见琅大人半晌不出声,宋公子的脸冷了几分:“琅大人今日前来,难道只是劝我就此作罢?”
阿琅依旧不说话,静静地从掌心幻出一枚羊脂玉匣。
金丹银纹,拇指大小,金丹是骨血所制,银纹为符咒所化,精巧繁复,令人咋舌。
我知道,这丸牵魂引至少毁了琅大人百年修为。
“此番我既拿出千魂引,你该明白有何代价。”
琅大人打开匣子的时候,我看到宋公子的眼角渗了一滴泪。
那天的翟家祖坟,有一男一女在故去的霍家老爷夫人坟前三拜九叩,行祭拜大礼。
男的是宋公子,女的是魂兮归来的三小姐。
“此后你便再不是寻常凡世人了,有些事,也该放下了······”琅大人看着三小姐的脸,声音有些飘渺。
“多谢大人。”三小姐意欲下跪,被琅大人抓住了胳膊:“不必谢我,许是你二人的姻缘不该断绝······”
人活的久了,回忆往事时总是容易伤怀。
我关了店门,将长发绾起,琅大人许久不回来,我打算下厨为他备些吃食。
可刚进后院,就看见三小姐和宋公子在树下谈笑饮酒。
距离上一次在这里见到她,已然过去千年了。
那日他夫妇告辞时,我在原地站了很久,直到宋公子和三小姐的身影完全消失在视野中:“阿琅,三小姐和宋公子······”
我思忖着该如何开口。
“宋公子就是三小姐曾经许了亲事的夫君啊。”
琅大人眯着眼睛,看着远处的松柏:“那时候宋家与翟家结了娃娃亲······后来,宋家遭了祸事,三小姐痴心,不肯再许别家······如今,他二人也算求仁得仁······”
“阿琅,你说,三小姐应当是欢喜的吧。”
我有些晃神,想起三小姐和宋公子离去时十指紧扣眉眼温柔,自觉问了傻话。
琅大人倒是没介意,揉了揉我的脑袋:“当是十分欢喜吧······”
阿琅不坏,可也绝非善类,我知道,有些话,他还没说出口,我抬头,看见他一半面容隐在夕阳下:“我已经等了千年了,希望他被爱情滋养的元灵对得起我百年修为尽失吧······”
“阿琅?”
有风吹过,琅大人裹了裹披风:“回去吧······”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