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你能听懂人话?”
王半瞎冷不丁地,在药炉子旁边抛出来这句话。
话抛出来了,没有着落,显得轻飘飘的。这屋子里就憨子和王半瞎两个活物,屋外面是纷纷下落的雪。
憨子听到这话,不知道怎么回应。
它能听懂人话,但它不会说人话,憨子充满歉意地放了个屁打破寂静。
王半瞎过了十秒才闻到狗屁浓厚的臭味儿,熏得他连药也不熬了,朝憨子走过去,没有被黑眼罩盖着的一只眼恨恨地盯着眼前的这条臭狗,指了指墙角放着的铁笼子:“看见没,你再敢在我熬药的时候放屁,我就把你关在那个铁笼子里面,下次卖狗肉的打我门前经过,我就“把你卖了!”
憨子想起那个有着黑黄肌肉、狡猾眼睛的狗肉贩子,警惕地冲着王半瞎叫了一声。
王半瞎说你今天没肉吃了,再叫明天也没有。
憨子安静地趴在了地方,安静地想像着撕破眼前这个人的喉咙,叼出这个人软软滑滑的眼球,腻嘴的鲜血流过自己的牙缝。
不知道自己以前的主人会不会来寻找自己,憨子止住了幻想。
家里的孩子丢了的话会找很多年的吧,家里的狗比孩子相处的时间还要长,应该也会找的吧。
2.
憨子是条离家出走的狼狗。
除夕夜,他老主人的小儿子借酒意踹了它一脚,它反咬了一口,却被老主人指着门让它滚。它性子上了头,冲出家门。
却不想被一个卖狗肉的盯上了。
憨子闪躲进一条狭窄的巷弄,这巷弄太狭窄,石板路面上的雪都被踩成了棕灰的泥泞,看不见半点白色,只剩房顶上的雪,被冰封起来了,太阳底下闪耀着。
狗鼻子灵敏。
憨子闻到身后这家屋子里飘出草药香,再看那门也是半开着的。
不自觉一边嗅着一边悄悄进了门。
捉狗的来了,在这条巷子里转悠。
这个人憨子之前是见过的,生得精瘦矮小,两只手臂上尽是黑黄的肌肉。因为是冬天,有棉衣裹着,就只能看见他黑瘦的脸和飘忽不定的黑眼珠子。
捉狗人在晚上偷偷摸摸地放老鼠药,要毒死贪吃的狗。狗被毒死了,他便捡走,拿去烹制狗肉。也有人会把生病的狗装在铁笼子里,卖给他。憨子之前跑出家门玩的时候也是见到过的,它很好奇,狗命能值多少钱。
“你这给的价太低了,我不如自己留着。”
“那你想留就留着吧,只要你不怕被这病传染。之前,那个谁,他家不就是……哎,不说了,您想留,就留着吧。”
凡人被这么一吓唬,便不再看自己的家狗一眼。
3.
憨子躲在门后,听着脚步声没了,捉狗人的气味儿也没了,憨子这才准备从藏身之地出去。
已经是黄昏了,这院子里里黑乎乎的。憨子把注意力转移到屋内,这才发现里屋的门框处站了个人。
这人,站了多久?
4.
王半瞎之所以叫半瞎,是因为他瞎了一只眼。
瞎了一只眼的人,总会被别人问,为啥瞎了一只眼?怎么瞎的,为啥瞎了一只,另外一只没瞎。不当面问的人,背地里提起来,照样会问别人。
半瞎没说过自己为啥瞎了一只眼,于是他的瞎眼有了很多可能。
别人都说是因为他算命算得了。
有懂点门道的人说,算命没什么问题,问题出在算得太准,年少时候便摸到门道,算出名气来,未必是好事。
半瞎家里世代是中医,开个中药铺子,家就住在铺子里。或者换句话说,把那中药铺子开在了家里。家有两层,中药铺子就在一楼,煎药也在一楼。
要算命,去二楼。
抓中药的跟算命有啥关联呢,别人都好奇。
王半瞎不说,谁问都不说。万事万物之间都有关联,王半瞎机缘巧合,找到了玄机的一个法门,天机不可泄露。
其实一开始,王半瞎的眼睛不瞎,不但不瞎,还甚是水灵,像小姑娘盛着一汪泪水的眼睛。但是随着上门的人多,他一只眼开始看不清了,他连忙给自己抓了药,但却丝毫不见好转。不但视力越发模糊,眼眶周围的皮肤摸起来也开始刺痛。
刺痛,痒,刺痛,痒。
医术再好,他也医不好自己,就像他没办法给自己算命。
半瞎决定,不再随便收人钱财,给人算命了。有命挣,没命花。
从此之后的半瞎,算命只看个缘分,知道他的人也都知道他“算人不算急”。就是说,这人如果他瞧着有缘分,他就给算一算,要是看不合眼,再怎么急的事儿也不给算。
自从有了这一原则后,能有幸被半瞎算的人,少了太多。半瞎的眼珠子虽然没有好转,但是眼看着就要溃烂的眼眶倒是止住了恶化的趋势。
王半瞎似乎明白了一些规律,于是便急匆匆地将之前算命时收取的钱财捐了,那眼眶周围的肌肤才逐渐恢复如常。
从此,王半瞎算命收人钱财,只留些许保命钱,剩下的都捐出去。
憨子来了后,又留下给憨子买肉的钱,剩下的,捐出去。
这条狗,有灵性,不是一般的狗,它能听懂人话,王半瞎在它身上看到了人性。有次他正给二楼客人熬药,突发奇想要给这狗算一卦,结果那狗放了个屁,熏得他差点背过气。
狗命就是狗命,算了也还是条狗命,有啥好算的?王半瞎生气地想。
5.
算命发不了财,王半瞎靠抓药谋生。
王半瞎有位重要的客人,每次接见这位客人,总是在二楼。
憨子也喜欢趴在二楼,冬天二楼更暖和。虽然它不喜欢这位客人。
这位客人身居高位,做很多事儿,尤其是一些算不上好的事儿之前,都会来找王半瞎算一算。有没有坎儿,有坎的话如何化解。
若是要化解,王半瞎就会给他抓副药。
这药煎了之后不能吐不能歇,要一口气喝完,这坎儿就化解了。当然,也不是所有坎儿都能被化解,有的客人把药喝到一半就吐出来了,再喝,再吐。吐到最后,药不是药了。王半瞎就会说,自求多福吧。然后送客。
这次,这位重要的客人似乎遇上了麻烦。
“这事儿,别说任何人,任何一个能听懂人话的东西,都不能听见。”客人压低了声音。
王半瞎嘴上应着,无意之中把沉沉的目光投向憨子。
憨子装没看见。
6.
王半瞎要出趟远门。
出门前,他回头跟憨子说:“那位爷啊,没能喝成我的药。”
憨子不明所以地叫了两声。
王半瞎说:“给你买了口粮,省着点吃,你吃完我就该回来了。”
“接着。”他抬手,一块肥厚的肉朝憨子飞来。
“再给你吃顿好的。”
憨子伸出前爪跃了出去,看也不看,一口,凶狠地咬了下去。
半晌,憨子吐出一颗碎牙。
憨子往地上看,原本肥厚的肉竟变成了一根骨头。
这是什么戏法?
王半瞎抱着胳膊瞅着,觉得畜生就是畜生,意味不明地嗤笑了一声。
7.
王半瞎不在,憨子在家很是自在。
有时候憨子会做梦,梦见自己以前的主人。它梦见主人来接自己,主人的双手伸过来抓住憨子的背,带着笑意把它举了起来。憨子才发现梦里的自己是只刚出生的湿漉漉的小奶狗。这时候的它就会很开心,梦里的它仿佛不记得现实中的自己身在何处。每次醒来,憨子都会怅然很久。你以为一生就会按照你想的那样过,其实不是的,一个小插曲,人生,哦不,狗生的方向就完全与原来的轨迹接不上了,落入完全不同的境地。到了这完全不同的境地,狗的下半生也就真正开始了。
这天,憨子做完梦醒来,嗅到空气中的潮湿,它知道,外面下雨了。
憨子在空气里闻到熟悉的气味。
时隔多年,气味无法骗人。
憨子冲出门,就像它当初冲出原来的家的大门一样的迅速猛烈。
它按捺不住狂喜的心,狂奔过程中的景色在眼前都变模糊,变扭曲了。
果然,即使她穿着雨衣,憨子也认出了她。
她是自己主人大儿子的媳妇儿。
当年就是因为它吓到了当初还在怀孕的她,害得她差点跌倒,才被主人的小儿子赶出家门的。
她在小巷子里骑着电动车,兴许是下雨地滑,这巷弄又太窄,她骑得慢悠悠又很谨慎。她电动车的后座坐着一个小小的人儿,被长长的雨衣蒙住了整个身躯,像只躲在母狗怀里的小奶狗。
原来当初的她的孩子已经这么大了啊。
而自己甚至没有见过这孩子的出生。
复杂的原始冲动塞住了憨子的心。但一切都没能抵挡得住,憨子心里想,我想要回家。
带我回家吧。
快认出我,带我回家。
我该怎么让你认出我?
憨子快速地跑,追在电动车后面,爪子硌在细碎的小石子上,它丝毫不觉得疼痛,只觉得麻木。
很快,憨子追上了她的电动车。但是她好像没有发现它,电动车依旧跌跌撞撞地、谨慎地向前移动。
憨子想,要不我冲过去堵在她前头,让她停车。
不行,这次不能再吓到她了。
憨子平行着电动车,喘着气跑着,舌头伸得很长。它看到她后面的雨衣下,有一只粉嫩的小手。
憨子伸过头去,想感受一下新的家人的温度。
它轻轻地,轻轻地把她的小手含在了嘴里,它自己也没想到会这样做。孩子啊,快告诉你母亲,快告诉她我的存在吧。
我等这一天真是太久了。憨子雀跃着,边奔跑边张着嘴,它的嘴巴要张得很大,害怕自己锋利的牙齿在颠簸中会咬破这脆弱的皮肤。
脆弱的,稚嫩的,新生的皮肤。
这个孩子在想什么呢。
终于,她后面的雨衣被掀开了一块儿,露出一双天真的、期待惊喜的眼睛。
但是在看到憨子含着自己的手奔跑的场景后,这孩子大叫了一声,迅速把手抽了回去。原本惊喜的眼睛里全是恐惧,那孩子呆住了。
叫声太大,把憨子也吓到了。
她也被吓到了,车子碾过一个水坑。
她显然有些烦躁:“怎么啦!”
孩子没吱声,似乎有抽泣的声音。
憨子速度减慢了,看着她带着孩子的车子破开眼前的水渍,渐行渐远。
狗能有什么逻辑呢,狗就是狗。即使是一只能听懂人话的狗,一只有灵性的狗,在智商上也有无法顶破的天花板。
没人教过一只曾经犯过错的狗,该怎么告诉人,自己想回家。
憨子想起来之前半瞎算命时,对一个谋求姻缘的女子时候说过——
这药我配不了,就算我配得了,你也喝不下。你们缘分尽了。缘分尽了,意思就是这辈子啊,你们再也不会相见了。
8.
王半瞎回来了。
回来后的王半瞎对着憨子说话,也不管憨子愿不愿意听。
他说:“你还记得之前来二楼的那位客人吗。他最近犯事儿了,被抓了。”
他又说:“过几天,估计就要来找我了。等他们来了,我也免不了吃牢饭。”
他还说:“我之前算出来,上次给他熬的药,他最后一副,没喝完。所以我才出门,到处找藏身之处。”
他最后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9.
收拾好行囊,王半瞎内心感叹算命之人命运多舛啊,戴眼罩的时候还自我怜惜了一会儿。
王半瞎决定跑路。这狗,难带。不过自己养它这么多时日,好肉伺候着,也是尽了缘分了。
半瞎蹲下来。
“怎么,想跟我走吗?”这句就随便问的。
憨子站了起来,比半瞎还要高出一截,有种狗眼看人低的威严。
“去听风庙。”
憨子想,我要是转过身,正好能让他吃到我的屁。
半瞎指了指铁笼子:“你要是愿意,就到那个笼子里去。”
憨子想,狗就是狗,再聪明的狗,年轻时候再威风的狗,等老了也是要进到笼子里,等死。
那么自己进去后也是等死吗,被卖狗肉的收走,做成狗肉摊子上的食物吗。他们会把我的皮毛剥下来御寒吗。
憨子最后决定不想了,人啊,狗这辈子是想不通了。狗看起来很简单的事,在人那里很复杂。还好憨子只是一只能听懂人话的狗,如果憨子会说人话,那就不可避免地要置身于复杂中了。但是狗脑还是狗脑,最后还是无法应付,想不通的。
所以即使是能听懂人话的狗,也是想不通人的。
虽然憨子不懂人,但是活了这么久,也是明白了一件事。
人是有故乡的,但是狗没有。
狗的故乡就是人。
憨子深深地看了王半瞎一眼,转过身,像一位弃甲还乡的大将军,朝着铁笼子走去。
王半瞎抬起手,扔给憨子一块肥厚的肉。
憨子本能地用嘴接住,撕咬着开始吃。
这次,是块真真切切的肥美的肉。
王半瞎有一会儿没说话。
狗总是如此相信人。
半晌,王半瞎一脚把笼子踹翻,铁笼子撞在地上,冰冷地发出执拗的声响,笼子的门倒扣在地上。
王半瞎摸了摸正在吃肉的憨子的狗头。
“走吧,去听风庙。你要是想,以后我就是你的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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