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日紅
董橋
蕭姨家在城郊幽靜的斜坡上,深院大宅四周花木萬千,像個小植物園。正宅是荷蘭洋房,大廳正中掛著顏文梁一幅大油畫,畫江南水鄉人家,濃濃的油彩抹成粗粗的筆調,遠觀竟成一片迷漾的雨景,石橋兩邊的樹影人影都在動,小船過處,灧瀲的燈影頓時浮起宋詞元曲的嬌韻,老師笑說:「那小窗里該是小紅低唱之處了!」蕭姨接著輕輕念出好嗲的蘇白道:「曲終過盡松陵路,回首煙波十四橋。」她指著偏廳牆上瘦瘦長長的條幅對我說,「你看那上面不就題了松陵趙眠雲嗎?」
趙眠雲收藏折扇兩千多柄出名,吳江老家原是富戶,從小享盡蔭下之福,天天過著舊社會裙屐風流的雅士生涯。到了家道中落,夫人中年下世,只得離開上海遷回蘇州,境遇越見窘困,賣字賣畫換飯吃,咳嗽、氣喘、腳腫,負病多年,終於支持不下,一九四八年四十六歲去世。聽說,蕭姨娘家跟趙眠雲熟,跟鴛鴦蝴蝶派作家畫家書家也熟。我在她家後園書齋春綠館裡果然看到不少張善抒、陳迦盒、陶冷月、陳巨來、朱其石、錢瘦鐵、江小鶼的作品,還有嚴獨鶴、蔣吟秋、範煙橋、程小青、徐枕亞的書畫扇子。
蕭姨謄錄了一小本藏品清單和書畫家生平,亦梅先生覺得有些參考價值,要我借去鈔錄一份,我用復寫紙鈔了兩夜,自己留一份。七十年代,我在倫敦的學院圖書館裡借了許多鴛蝴小說消遣,翻出那份清單,竟像舊愛重逢,親切極了。這幾十年來溷跡市廛,心境遲暮,寄情玩物,收了印石、竹刻、硯台、玉器收字畫、收折扇,那份清單雖然殘破模糊了,心中倒是印得深深的,碰到蕭姨春綠館裡那些似曾相識的筵頭姓名,總是橫不下心任由他們流落坊間。文化遺民的痴想顯是越老越濃了。
去年早春,開書畫店的朋友收到一柄黃淡如的淡彩工筆張騫泛槎圖折扇,品相大佳,我又想起蕭姨手頭那柄浪子燕青夜會李師師的細筆扇子,但見浪子脫膊露出身上刺青,那妖艷娘子尖尖玉手輕輕摸他藍藍的花繡:「黃淡如畫人物是一絕,這把艷畫還是先父托王西神向黃淡如求來的!」蕭姨說。我年少迷戀《水滸傳》,只顧把玩半天不忍釋手。「傻小子,這把不能給你,」她說,「蕭姨改天寫信到上海找人請房虎卿替你畫一柄武松打虎!」我到現在還只買到房虎卿兩柄折扇,一柄畫清秋佳品,一柄畫雲龍山虎,心中暗怨蕭姨當年敷衍我。
那個星期六下午,我問亦梅先生蕭姨還常不常來信?老師說她兩年前下世了:「春綠館裡那批書畫也全泡湯了!她兒子是讀洋學堂的生意人,不懂這些國粹,蘇州有個遠房親戚說是可以賣個好價錢,她兒子真的全運回去,一年後結賬,存了五千塊人民幣在銀行,要她兒子隨時回國去花。天下還有這等便宜事!」老師頻頻搖頭嘆息。「那裡頭有仇英,有董其昌,有王?,有八大山人,有虛谷,有羅聘,有伊秉綬!蕭姨頭上那枝翡翠發簪倒在美國賣了好幾萬美金。那叫春風又綠蕃國岸!你知道那春綠館取的正是蕭姨寶愛那枝翡翠的心意嗎?」
我知道的事情少得很。老師和蕭姨那一代人一走,月光下的茶也涼了,害我這樣的半吊子舊派人熬過了大半個世紀還嫌自己舊得不夠地道。上海畫家程十發書畫價錢一路上升,他的?頭花卉人物畫得很好,錄些古詩詞也疏秀妍雅;偶爾追求政治正確,扇子上競鈔了魯迅的詩,上款還稱呼人家為同志,實在掃興。我還有一柄施浚伊畫給鄭慕康的山水小折扇,筆意蒼勁遒麗,古拙幽深,字的那一面忽然錄上毛主席的一闋清平樂,填得雖好,畢竟因人毀掉這柄傳統藝術品的八分古意!
六年前丙子除夕,鄰居琴翁上海倦遊歸來,送我一柄朱鏡波一九二七丁卯年畫的桃花扇,胭脂斑斑,枝葉蕭疏,題識也多。醜?吳湖帆寫了一段翰墨因緣,平齋接著錄了醜移題扇兩首絕詩,第二首格外幽眇:幾見芳菲露井東,閒情收入畫圖中;阿誰笑比香君血,崔護重迷舊日紅!說的是前朝情事,只怨瞬息紅雨彈盡,徒然惹人低徊。像我這樣的文化遺民,盼的只是瀟湘水雲之間,風霜滿面的過客不忘叮嚀一聲:劫後的煙樹和人面,其實還在案頭燈下的片楮零墨之中,不必過分牽掛。
老師回廈門三四個月了,忽然寄來一柄殘舊的折扇,是民初名頭不大的畫家畫的武松打虎,還有一封短簡說:「偶得此扇,憶起三十多年前春綠館中舊事,代蕭姨買下送你。日前聽江浙朋友說,騙掉蕭姨那批古書畫的遠房親戚,竟是蕭姨嫁到南洋前的青梅竹馬舊情人!世風如此,蕭姨泉下有知,情何以堪!」那幾天,我常常想起蕭姨的粉藍旗袍和墨綠毛衣:崔護薄幸,初戀那片舊日紅,竟跟蕭蕭墓草一樣寂寞了。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