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追魂香·(三)

作者: 小春泽 | 来源:发表于2016-09-15 17:04 被阅读0次

    三. 天劫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这便体现在无穷无尽的劫数上,天地蕴化为神仙者,有无量天劫,六十四亿年一同受难,而凡人修仙成道,则是五百年一小劫,一千五百年一大劫,飞仙成神更要经历三道天雷真火,稍有不慎,就是魂飞魄散。

    可是天道安排,秦成衍居然是梦中应劫!

    ——元神是何等脆弱之物,哪里经得起天雷之威,这分明是势杀秦成衍!

    王母心神一震,一想到今夜之后,这玄衣便不再存在,不自觉向后倒退了一步,却听心中颐迦轻笑。

    凤凰从来温柔,可此时却掩不住一丝讥讽:“这是怕秦成衍道行精深,三道天雷劈不死他,故意让他梦中应劫吗?”

    南极仙君尴尬摇头:“帝君有所不知,这秦成衍修杀道,修行四千年,死在他手里的生物不知凡几,此番化神,若是让他避过天劫,那必然是要成为煞神,将来不知要掀起什么劫难……王母、帝君,此事天数已定,两位还是速速离去吧。”

    王母根本不想再听他说话,一弹指就将他送回屏风,思虑片刻,就想走过去告诉秦成衍今日大劫,却被颐迦按住。

    “稍安勿躁,里面那女人也不是凡人。”

    正在此时,里面灯蕊一爆,色彩一亮,屏风后影子模糊,却能看清那女子广袖轻抬,将玉中一抹碧色的精气抽出,俨然就是个小婴儿的模样,那女子叹了口气:“这块阴阳胎的玉很好,可也不是我要找的那个。”

    这样伸手就能提出玉精!

    王母动作顿停。

    那小婴儿不哭反笑,咯咯几声,抱着女子的袖子想向上爬,却被女子袖子一卷,轻飘飘扔到秦成衍的怀里:“你快抱着他。”

    秦成衍杀过亿万妖魔,可何时抱过这么柔软的小东西?身子一僵,那婴儿已经笑着爬到了他的胸口,小脸蹭了蹭就抬起头来,秦成衍面色微微一动,素手覆住那圆滚滚的眼睛:“…他还没有睁眼。”

    女子不甚在意地“嗯”了一声,“有一个饕餮让我解解闷就够了,我可没兴趣给个小孩子当娘,送给你养吧。”

    “…玉精睁眼认母,永不变心,这块上古阴阳胎念力强大,你助他百年修行,却送给我?”小婴儿脑袋在他手心不停转动,秦成衍低着头,王母却看到他眼中淡淡潋滟光泽。

    他是因着孩子,还是因为那女子而笑?

    “捂着他眼睛干什么?一个小孩子,你难道养不起?”

    听她此言,秦成衍唇边弧度加深,没有再说什么,却是放开了手。小婴儿对上他的眸子,定定深看了一眼,然后使劲往上爬了点,小肉手费力抬起,想要碰他的下颌。秦成衍眼色也柔和些,轻轻摸了摸婴儿的头,小婴儿更加欢喜,肉嘟嘟的嘴唇动了动,终于大喊了声:“…娘!”

    这一声又亮又脆,秦成衍的手顿时僵在空中,那女子已经咯咯笑起来,就连王母和颐迦都是一阵失笑。

    “咳……”女子笑得急了,咳了几声才平了气息,摆了摆手,“你以后身边有这么小东西,一定不乏有趣了,这样就算登极成神,也不会太无聊。”她似乎没注意秦成衍轻变的眼色,起身走到窗边,那宽服广袖映在屏风上,说不出的简约云澹。

    她伸手触碰檐外的护花铃,铃声轻动,已经撤掉阁外接界,一阵清凉夜风吹进屋来,带着雷雨欲来特有的阴雨潮湿之气,她深吸了口气,讶声喃喃,“居然是夔龙吗?这次真是要你的命了呢。”

    他们居然知道!

    王母闻言一震,见那玉精仍不知灾祸地抱着秦成衍的手指正认真地轻咬着,秦成衍只敛眉任他动作,仿佛毫无所觉,她更觉惊异——既知天劫在即,他怎么还不跑?

    颐迦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带几分了然的无可奈何,道:“秦成衍一旦渡劫,就会成为煞神。”

    王母侧头。

    “成为煞神又怎么样?”

    “煞神,算是凶中霸道,飞升三十三层天,再不能随意重返人界,”颐迦温和苦笑,“他早就知道会梦中应劫,只不过为了能见到这位九香姑娘,才一直放任自己入梦吧。”

    片刻愕然,王母也不知胸中涌动的是什么,看着那抱着婴儿的玄衣男子,竟说不出话来。

    为了见到一个人,连魂飞魄散都能不在乎吗......秦成衍四千年修为,誓要成神,在这最后一步,他居然不在乎吗……

    屏风后,女子转过身来:“夔龙过境,我这小阁楼也护不住你,你还不走?”

    秦成衍默然一瞬,修长的手指还被那小玉精抱着,淡淡道:“如果我…今日渡劫不成,就一定魂飞魄散?”

    “十有八九是彻底湮没,如果上天临时改了主意,垂怜留你一魂,也许能放你重入轮回,但也估计是非人了……”女子一停,声音顿时一沉,“你不想走?”

    窗外一阵狂风掠过,居然带了几分海水的潮气,云中隐隐传来鳞甲展合摩擦的声音。

    秦成衍只静静抬头,对那女子道:“我幼时还是洪荒,饱受神魔妖兽欺凌,那时只想着修道成神,站在众生之上跳出轮回之道,就凭着这一丝执念,过了这么久,沧海桑田,我从没有过什么感触,但现在突然想,往后千万年只守着一片云海,未免寂寞,”他声音稍顿,“九香,如果我真的赌这一场,转世之后,你可会来……”

    “不会,”女子并没让他说完,倦静开口,不留情面,“秦成衍,你入障了。”

    秦成衍毫不意外,神色清冷仿佛是笑了,玉精认他为母,却能察觉他真实的感情,忙伸开两只肉肉的手臂去抱他的袖子:“娘,不…难过……”

    颐迦看着这一幕,忽有种奇怪的感触,仿佛在唏嘘之外更有种自己都不理解的感同身受,什么时候,他也曾这样连难过也不自知?思绪在此阻碍,可他也没在乎这一时古怪的感触,只觉对秦成衍生出几分亲和。

    外面海腥味越来越重,夜色开始变亮,暴雨闪电马上就要到来。女子背过身去,袖子被风鼓起,长服背影也显出萧瑟:“你寂寞太久,所以才会在梦中和我相识。你我都知道,这是一场试炼,我不过是你一劫。来日你飞升成神,我必会对天祭上杯酒祝贺,你活了四千年,应该明白相忘于江湖的好处。”

    她不待秦成衍说话,抬手,干脆把他驱出阁楼。

    “我当你是朋友,不忍见你死在这场梦里。仙路漫漫,你我就缘尽于此吧。”

    王母和颐迦没想到她这么薄情,俱是一怔,还没反应过来,却觉得一道柔和力气也向他们而来,直接向楼下送去,跌进门外本体之内。

    “两位用追魂香一路跟踪而来,应该和他渊源颇深,今天他有大灾,还希望两位能护他应劫。”

    ——追魂香五色无味,通常除了施术者之外绝不会被人察觉,怎么居然能让这女人知道?

    颐迦站稳,想起那屏风后的广衣身影,唇边笑意愈见温柔,提步,刚想再闯进去看看这位九香姑娘的真容,却觉得一道庞大的黑影挡住了自己。他脚步微微一顿,抬头看着已经恢复真身的饕餮,笑道:“哦,你要拦我?”

    “舅舅,就放侄儿一马吧,你要硬闯我绝对是拦不住啊,可我给她看门,她不想让你们进去,我也总不能什么也不做吧!”饕餮为难地侧了下头,忽讨好似地俯下身,他虽然已经恢复真身,可声音依旧是婴儿,小声道,“舅舅,你不如先去救秦成衍,一会儿我偷偷跑了,然后你再进去,我也不算违背契约。”

    颐迦倒没想到饕餮这么忠心,竟然敢挡他的路,心中对这位九香的兴趣更浓。天空雷声轰轰,他看着饕餮乞求可怜的眼睛,也不愿为难他,点了点头。

    “哈哈,多谢舅舅!”饕餮如蒙大赦,连连点头,冲旁边王母深深一俯礼,见王母也冲他点头,再不敢停留,身子一摇又变成一个毛球大小,一跃进了阁楼。窗檐边护花铃轻轻一动,结界重新撒下,风再大那铃铛也不再动了。

    白衣的帝君看上去,一只白玉般的柔荑从阁楼二层的窗口伸出,半截青色的广袖一动,将那扇窗关上。就那么一阖,外面狂风骤雨江湖汹涌,都尽皆被隔绝在外,像是再也不被这窗口中的人在乎了。

    真是让人觉得薄情得很啊,估计天下心肠最硬的女人也莫过于此吧……

    心中盘算着一会儿回来,一定要和这位九香姑娘好好交流一番这铁石心肠无情无义之道,颐迦温柔收回眼光,瞥过天上翻腾的黑云,不免对那秦成衍有些担忧。

    那玄衣煞神也挺有意思,这么梦中应劫,被算计死了也实在无聊。他想着,脚下已经腾云,对王母笑道:“战云带赤,这是万年难遇一次的弑神之象,王母,可愿与我一游?”

    王母也是抬头,眼中情绪不明,明明还是一身不登大雅的夜行衣,那侧脸却已是华贵寂冷。这样深沉的神色她从前只是装样子,从没真的这样在不经意间流露过,看得颐迦微微皱眉。

    她召来青云,只吐出一个字:“走。”

    天劫就在眼前。

    空中传来一声极其遥远的嘶鸣,黑色的雨云中,夔龙细长坚硬的眼睑缓缓张开,赤红色的竖瞳冷漠而枭厉,一道天雷遽然劈下!

    夔是神魅一族,似龙而更加凶悍,这场天劫就是为了杀掉秦成衍,这一雷其势可怖之极,将将滑过秦成衍的元神。

    “玉精能帮你隐一段气息,你现在赶回煌明山,回到本体之中,应该能度过此劫。仙芝桂路不容迟疑,切记,绝对不能回头。”女子直接送他百里,声音清淡,却似乎是在他耳边细细嘱托。

    玄衣不可察觉地一震,手抱紧怀中婴儿,他并未回头,乘风在凶云之中,向东急掠而去。

    昨日之日不可追,身后便就是身后,他从来心硬如铁,绝非是拖沓纠缠之人,不过是一劫因缘,几月友谊,他怎会为此起了弃道赌命的念头?他觉得自己可笑,面色恢复冷然,那一股凶煞之气重新充盈,威势竟让云有散开之象。

    飞了半刻钟的时间,天上又是一道厉雷击下,怀里的玉精吓得紧紧闭眼,他身影一动,小婴儿更紧地依偎在他袖子里,终于忍不住嗫嚅瘪嘴:“娘,我…怕……我想回去……”

    回去……

    ——回哪里去?回头即是耽迷人世,不得彻悟,所以不能回头,可前面又有什么?

    烦躁和不明的空虚倏地袭来,此劫一过,便再也不能回人界,回到那座一梦长安里小小的阁楼。再没有那么一个人不怕他身上的煞气,与他对饮一夜。

    仙路漫漫,你我就缘尽于此吧。

    不过几个月的时间,可在心里留下的映像却仿佛比这四千年都要多。思绪纷乱得不及控制,心念不复清明,他身形就迟缓下来,夔龙眼眸一凛,一道雷正击中他的脊背。

    从未体会过的剧痛,痛得他元神几乎一散,怀里婴儿吓得簌簌流泪,小手指却自然泛出炽烈的青色,一下涌入他身体之内,勉强护住他的元神。

    身上剧痛顿时减轻,他不由一怔,往日斩妖杀魔他总是孤身一人,从没有过他人相助的情景,此时看着婴儿慌乱依赖的眼眸,不由叹了口气,神情温和下来:“不用怕。”

    忽又想起那女人的声音——你以后身边有这么小东西,一定不乏有趣了,这样就算登极成神,也不会太无聊……

    “秦兄,现在可不是怀旧感怀的时候。”只觉后面一股清静之气护住三魂,他回头,只见一个仙君神色温柔地跟在他身后。

    他认出这是在昆仑宴上的那位凤凰帝君,有些诧异,可他从不懂虚伪客气,此时他性命垂危,自然没有拒绝帮助的道理,可接受却也只是轻轻颔首:“多谢。”

    颐迦笑:“不必道谢,秦兄是梦中应劫,本来就不合规矩。”

    秦成衍见颐迦旁边还跟着一个黑衣纤细的身影,只不过面上笼着一层淡淡云烟,他也不深究,只点头,那人明显是不想让他认出,也不出声回了一礼。

    颐迦看着两人默然不语觉得有趣,正想说话,一道惊雷正好掩盖他的声音,他无奈一笑,扬手,天空顿时划过一层结界,替秦成衍挡住雷击。

    天空夔龙一见结界上的凰羽纹,顿时知道这是谁在替秦成衍护持,抬目摆尾,啸吟一声,雷声顿骤。

    “真是麻烦啊!”颐迦叹了口气,这样的雷,他挡着也觉得手臂有点疼痛,转头见王母始终不动,也不好意思让这个疯婆子出手帮忙,只能苦笑着带着秦成衍半避半挡。

    他本就是丹穴帝君,小时他一旦闯祸,家法就是请来苍龙帝君乱劈一阵,好几次都差点劈死,这抗雷的功夫算是根基深厚,夔龙这样恐怖的杀雷,居然被他护着秦成衍安然度过,眼看已经能看到煌明山了。

    “大胆颐迦,秦成衍天道已绝,尔岂敢逆天转命,护他成神!”夔龙嘶吼一声,怒喝直接传到颐迦心中,几道夹杂着天火的青雷直接向他砸去。

    颐迦躲闪不及,被打中手臂,天火灼魂,这一痛让他的怒气也快要抑制不住,凤眼斜斜挑起,倨傲暴戾之气一闪,一道赤火从手心直击夔龙的右眼!

    凤凰能浴火涅槃,本就是火之精,这一道赤火袭来,夔龙也不得不仓皇侧头躲避。

    “天道不明,我偏要护这一缕元神,你奈我何!”颐迦心头怒起,伸手一送,又将秦成衍向煌明山顶送去几十丈。

    狂风阻挡那玄衣的去路,夔龙恨恨喷火,也不知道要怎么甩脱这位帝君,情急乱骂了一句:“尔真真善忘!七千年刻骨刑法,居然都忘了吗?”

    刻骨刑法!

    什么时候,他受过刻骨刑?七千年,他不是只是留在丹穴...不对,他在丹穴时在做什么……颐迦心绪突然空洞,动作遽然停止,在云中竟是怔怔出神。王母面色一变,她知他底细,这七千年的往事她也一清二楚,此时生怕他突破记忆,重入魔障,也无暇再管秦成衍,从后面突袭过去,一道咒重新封住颐迦的识海。

    这两人停下,夔龙见机不可失,急速向秦成衍追去,可抬眼只见那玄衣已经顶着狂风,立在了大阁门前,只差一步就要元神归位了!

    一旦他回到本体,那就绝对杀不了他了!

    夔龙心中惶急,忽然想起最后南极仙君和他说的法子。

    榻上,那清冷的男子唇边带着一丝安然的弧度,睡得正熟。

    秦成衍只觉得元神几近崩裂,看见本体毫不分神,心中念诀,马上就要归回本体。但就在此时,身后咫尺之遥,却突然听到那个熟悉的声音,带着随意的笑:“秦成衍,恭喜你度过天劫了。”

    她怎么会跟来?!

    那一刻仿佛被延续成永恒,陌生的情绪在胸中忽得蔓延开来,他只觉手都有些发抖,那时他还不懂,那一刻心口几乎发痛的感觉,叫做欢喜。

    她怎么会跟来。可他怎么能不赌这一次。

    如高山之雪的冷煞男子露出了个疲惫却涟漪的浅笑,他护着玉精在身后,转过头去。

    “不要!”耳边传来颐迦气急败坏的厉喝,有一道结界的白光出现在他余光之内,但却已经来不及。

    他转过头,那个女子面容清浅,长服沓云地站在他面前。

    然后她如同水月般碎开,一道天雷击破幻境!

    亲眼看到元神破裂的瞬间,颐迦只觉惊怒异常,拼尽全力才在四散的碎片里护住秦成衍的三魂七魄,收入袖中,再转过头,他的脸已经发生了变化。

    那一双凤眼变得更细更长,瞳孔变为赤红色,眼波流转竟是男女莫辨的高傲妩媚,然后再变,身上白色长袍也像是被他身上的烈火焚尽,火焰淬出羽毛,一阵炽焰,他现出真身。

    夔龙见他这个样子,不免眯起长目,如同石头铁磷一样的甲片摩擦,沉声斥道:“颐迦,秦成衍命该如此,你还要如何?”

    “怎么能用幻境诱他回头……”

    凤凰喃喃,声音高亢却是难明的凄凉,愤怒,像是为了秦成衍,又像是为了自己,他不明白,便把所有一切情绪都归为杀意,忽平淡下来,道,“...夔,是你时运不济,我今天需要屠一只龙,才能平复。”

    他居然用“需要”这个词?

    夔龙暴怒,一道惊雷打下。

    颐迦冷笑,吐出三界真火,燃尽世间万世不平之忿,凤凰羽翼一展,千根翎羽是最坚硬的利箭,直射夔龙面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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