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就要告别欧阳修,说再见前,让我们再跟他多亲近会,看看他风流不羁到何种境地。
蝶恋花
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
玉勒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路。
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
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
玉勒雕鞍:镶玉的马笼头、雕花的马鞍。游冶处:指歌楼妓馆。章台:汉长安街名。此指歌妓住所。
词意:
庭院深邃幽闭,那儿杨柳丛丛,堆烟叠雾;那儿帘幕重重,不可胜数。可他乘着宝马香车终日游荡,不知在哪里风流快活?我登上高楼,仍望不到他寻花问柳所经之路。
三月暮春,雨大风狂,黄昏时我掩上房门,叹息没有任何办法将春色留驻。噙着泪水问花如之奈何,花儿非但没有作答,反而随风飘落过秋千去。
吟诵欧阳修这首意境幽美、情思绵软的作品,让我一下联想到南唐冯延巳的《蝶恋花》。“几日行云何处去?......百草千花寒食路,香车系在谁家树?”
几乎差不多的内容,相同的牵挂和怨情:男人的风流浪荡一如既往,思妇的幽怨、痴情如出一辙,甚至连文笔都如此相似。怪不得晚清著名学者、文艺批评理论家刘熙载在他的《艺概·词曲概》中说:“冯延巳词,晏同叔得其俊,欧阳永叔得其深。”
李清照也十分喜爱上述作品,尤其迷恋“深深深几许”之句,据说她还模仿写了“庭院深深”数阕词作。
高墙大院内,自当是锦衣玉食、琴棋书画式的富足安逸和优雅怡然的日子。然而,我们的这位女主人翁过得并不幸福。
在她眼里,此刻的高墙深院和重重帘幕无疑是层层枷锁,不仅限制了她的身体,也禁锢了她的心灵。
或许她的要求并不高,只希望那个他能在家多陪伴一会,重温昔日缱绻缠绵的爱意。可,他却不管不顾径自逍遥去了,空留下她一人,在无尽的孤独中吞咽寂寞、品咂空虚。
时值暮春,三月的迅风疾雨无情地肆虐,催送着残春,何尝又不在催走她如水的芳华和青春的容颜!想到这里,她柔肠百结、心痛欲裂,双眼不自禁地噙满了泪水。不过,此刻的她还没失去希望。泪光莹莹中,她轻声细语询问院中的花儿,一切为何如此?谁知,刚刚被风雨摧残的花儿也默然无语,甚至随风翻飞,一会就飘过秋千,落英满地。那秋千,曾见证过她和他几多甜蜜欢快的时光啊。然而,这次,它也同样见证了她与乱红一样憔悴枯萎的命运。
她终于陷入了绝望......
这首词,情景交融,铺排有序,自然浑成,尤其意境更是深远悠长,确实是欧阳修最有名的代表作之一,也是婉约词中不可多得的佳品。而结句“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更是“有我之境”(王国维语)最上乘的例句。
事实上,大多数人的写作风格也都更近于“有我之境”:即融入自己的主观感受,不可避免地带上感情色彩。只不过普通作品很有可能陷入到单纯的宣泄甚至无病呻吟的状态中,乍一看感情丰沛、文笔优美,但极易流于虚夸浮艳,缺少真正撼人心魄的力量。
当然,“有我之境”与“无我之境”并非有高下之分,真正的大家,完全能在两种境界中自然游走、驾驭自如,就譬如陶渊明、“李杜”以及欧阳修、苏东坡等千古文豪。
其实,欧阳修最有名的两句词是《玉楼春》里“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写的是他西京留守推官任满,离别洛阳和众好友话别时生出的万千感慨。全篇如下:
尊前拟把归期说,欲语春容先惨咽。
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离歌且莫翻新阕,一曲能教肠寸结。
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
风月本无心,是人赋予了万物情感,才有了爱恨情仇,有了苦乐悲喜。
说到底,一个人,纵使兰心蕙质,悟性极高,也抵不过情涛爱浪。
只是这次在欧阳修内心掀起的情涛巨浪,与风流无关,尽管风流在欧阳修身上成了一辈子都无法揭下的标签。
那时他还年轻,面对离别,如何做到从容淡定?何况他本就是重情重义的至真至性之人。想到筵席一散,故人将策马扬尘各奔东西,欧阳修再难控制自己的情感,以致举杯拟把归期说,却未语先哽咽。阳关三叠哀婉悱恻,他知道,霸陵之柳又将少去几枝。
然而,欧阳公毕竟是个智者,他终究战胜了自己的脆弱,于是语调一转,随即吟诵出“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这般洒脱阔达之句。
也是,虽说仍有不舍、眷恋,但只要看尽了繁花,自当可与春风从容道别。
离散聚合无处不在,身在红尘,又怎能遍尝悲欢、享尽好事?所以,所有的喜怒哀乐和人事际遇都与风月无关。那么畅饮后,就潇洒地转身而去吧,不带遗憾,内心深处独留下对过往的感激。
就这样,原本蒙上感伤色彩的离别愁绪,在理性的引领下,一下转变成豁达豪宕的格调,在豪放中显出淡然沉着之致,在豪放中带有疏朗飞扬的意态。
而这,或许才是欧阳修作品风格乃至他个性里最大的特色。
补记:
重情重义固然让人尊重,痴情亦能博人同情,滥情却往往遭人讨厌,如果是乱情,那就令人鄙视不齿了。而欧阳修正是因为一桩风流公案遭遇了人生的“至暗时刻”。
正是这次败诉,他才被贬滁州,留下了经典名篇《醉翁亭记》。
因此,我决定再花费点笔墨,介绍一下这段公案的由来始末,看看这位醉翁究竟风流到何等境地!
事情肇始于开封府审理的一宗通奸案:欧阳修堂侄欧阳晟之妻张氏与一仆人通奸,事败见官后,张氏除了供认不讳,惊恐之余竟然顺带供出了婚前与舅父的一段不伦之恋,那位舅父不是别人,正是当时名满天下仕途顺遂的欧阳修!
一时舆情汹汹,弄得这位文坛领袖狼狈不堪。于是他开始鸣冤自辩,说那位外甥女与自己根本没有血缘关系。
真实的情形如下:张氏之母确系欧阳修嫡亲妹妹,但她续弦于张龟年,抚养着丈夫与前妻所生的一个女儿,所以张氏只是她的继女而已。后张龟年早亡,欧阳氏孤苦无依,不得已带着继女投奔了兄长。张氏长大后,欧阳修便主婚将这个外甥女许配给了堂侄欧阳晟。
事情的来龙去脉就是如此,可谓举证充分,合情合理。欧阳修辩护的重点还有:当年张氏随继母投靠他时才只有七岁,任自己再风流放浪,也绝不至于和一个七岁的女娃有苟且之事。
他的自辩看来无懈可击,可他万万没有想到一个名叫钱勰的官员冷笑着说了一句:“七岁不正是学簸钱的年纪吗?!”
簸钱是盛行于唐代宫女间的一种赌博游戏。游戏很简单,只需将手中的铜钱摇晃几下扔于地上,以正反面多寡决定胜负。精明的钱勰正是从这个“簸钱”游戏中找到了端倪,而这个端倪就藏在欧阳修的一阕词作《望江南》中。
江南柳,叶小未成阴。人为丝轻那忍折,莺嫌枝嫩不胜吟。留著待春深。
十四五,闲抱琵琶寻。阶上簸钱阶下走,恁时相见早留心。何况到如今。
轻佻暧昧之状一目了然,我想,但凡有点文学基础以及鉴别能力的人都能从字里行间读懂隐藏的色情元素。
面对政敌如此精准的致命一击,欧阳修只能选择沉默。沉默无疑就是承认了这桩龌龊隐私,加上当时他为失势的范仲淹等上书分辨劝谏惹恼了皇帝,后者龙颜不悦,旋即一纸诏令将他贬谪到了滁州。
了解了这宗风流公案以及时代背景,我更愿相信,“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这般貌似疏狂淡泊的放达之言,更可能是欧阳修一时无奈的自嘲罢了。
好在他有一支生花妙笔,好在他风流得彻底,好在他有美酒相伴,好在他一直以来对生活的悲喜始终抱着一种驱遣、赏玩的态度,因此政敌的攻讦,守旧派的压制,终究没有击垮“醉翁”的意志,没有影响他悠游山水诗酒人生的好心情。相反,自滁州后他的仕途生涯一路顺遂,最后得以安享晚年、寿终正寝。
最后我想说的是,风流何止是欧阳修一个人的标签,它其实也是整个宋朝,尤其北宋一代的标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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